不料,刚爬上一处台阶,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小径尽头。
他已换下了繁重的龙袍,着一身玄青色常服,负手立在那里,显然已等候多时。
暖色的金辉透过林叶间的缝隙,在他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锁住她。
月栀眼中是交错的光影,并没有发现那里多了一个人,发觉婳春握紧她的手时,青年的呼唤声已经传到耳边。
“皇姐……”
他的手自顾自扶向她的手肘,刚触及她的衣袖,月栀的心便倏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转身另寻他路。
“皇姐就这么不愿见朕?”青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伤感,在寂静的密林中格外清晰。
月栀脚步顿住,知道避无可避。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我身子不适,不敢叫你见了我的病容,怕坏了皇上的好心情。”
皇帝一步步走近,挥退了她身边不知所措的婳春。
密林间,只剩他们二人。
他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皇姐,你从来不称朕‘皇上’,为何不唤‘阿珩’,你还在生朕的气吗?”
他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就因为朕那日说了那些话?就因为……朕想在你心里,占有比‘弟弟’更多一点的分量?你便连看都不愿意看朕一眼了?”
月栀被他话语里的直白逼得无所适从,指尖掐入手心:“阿珩,话我都已经说尽了,我只把你当弟弟,你何必要执着?”
“弟弟?”裴珩蹙起眉头,忽然打断她,声音激动。
“你我何曾有一点血缘关系,朕一直拖着没有让你上玉牒,难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你是把朕当成弟弟,还是以此为借口拒绝朕?”
他的质问像潮水般涌来,带着灼热的感情,几乎要将她淹没。
月栀被他逼得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阿珩,你在我眼中就是个孩子啊。”她试图辩解,声音发颤。
“朕已经不是孩子了!”青年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朕已经十九岁!再过小半年就二十岁了,朕是个男人!”
灼热的掌心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自己肩膀上搭。
“你摸一摸,用你的手看清楚,皇姐,早在你失明之前,朕就已经长大了,是你心里只念着那个不能回来的人,为他伤心欲绝,宁愿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肯分一点点心思给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朕。”
“难道要朕也失踪也死了,你才会想起朕的好,才会对朕念念不忘?”
他呼吸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一双乌黑的眼眸中盛满了不甘与渴望。
月栀的手被迫与他身体祈福的弧度一起浮动,那宽厚的臂膀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堵在这里,不得松脱。
青年字字真切,却没能牵动她的心肠。
哪怕他如此逼迫,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一丝男女之情,连一丝悸动都没有,只有被“弟弟”纠缠逼迫的羞耻感。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何时教坏了他,才叫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于主仆、亲情之外的感情。
月栀冷淡的反应让裴珩感到心痛,自己锥心泣血,她面上却只有为难和尴尬。
明明是一张令他心动不止的芙蓉面,此刻却深深刺痛他的心。
“朕只是……想你能看看朕,不是当作弟弟,而是当作一个男人……难道是十恶不赦,会让你厌弃朕到如此地步?”
他低下头来,额头几乎要抵在她发顶,声音低低,带着几分恳求意味。
月栀看不见他,不知那眉眼早已脱去了少年的稚嫩,棱角分明,带着帝王的锐利和青年特有的清俊。
他汹涌的情感从低哑的声音中溢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疼。
头脑中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感到自己浸满悲伤的心进来某些炽热的、她难以招架的情绪——她快要被裴珩那汹涌的感情给冲垮了。
月栀闭上眼,搭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抓紧,声音虚弱却坚定。
“阿珩,求你别说了……”
第48章
夕阳斜照, 宝光寺浸在一片暖金色的光里,寺外古木参天,寺内茂密的林叶随风轻响, 幽寂深远。
石阶上,主殿巍然矗立, 威严之中,更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宗亲和朝臣散去后, 寺内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钟响, 香炉里升起细细的烟,无声无息, 散入空中。
夕阳的余晖落在寺门前的长阶上, 一个身披披风的妇人带着贴身丫鬟,爬上高高的台阶。
“确定她来过这儿?”沈娴喘着粗气问。
小雀努力搀着她, 也累的不行, “奴婢昨天上午亲眼看到她进了宝光寺, 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自己偷偷跑来,一定有猫腻。”
沈娴心中憋了一口气, 继续爬台阶,非得让她抓住那个婢女的把柄不可。
赶在天黑前, 二人进了寺院, 一路寻到后山禅院, 见着僧侣便借机套话问询,想着在寺内安插一个眼线,才好探知意柳的秘密。
万没想到, 眼线还没物色好,竟见围栏下的密林里有一双人影。
树下立着的二人,身影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靠在树干上,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女子,不正是失了驸马后痛心疾首的宁安公主吗。
而她身前站着的青年,身着玄色常服,身量挺拔,微微倾身将她困在树干与自身之间的狭窄空隙中,英俊的侧脸,眉宇间尽是求而不得的疼惜,那人……
那人竟是皇上!!!
沈娴惊得捂住了嘴。
恍惚想起自己在去年秋天山上撞见的那一幕,是月栀依偎在一个男人怀中,后来船上两个交叠的身影,再后来是彻夜停在公主府外的马车……
从未被她看在眼里的宁安公主的“情郎”,竟然是皇上?
怎么会是皇上?他们两个不是姐弟吗?他们怎么能!这是不/伦啊!!
沈娴心里直道不可能,却在树叶间的缝隙中看到青年不断压低的身躯,和密林中隐隐被风吹来低声言语。
“皇姐,不要厌恶朕好不好?”
“阿珩,我们不能这样……”
宁安的声音为难又无力,皇帝不但没有后退,竟还抬起手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被她猛地侧头躲开,反被皇帝的额头抵在了发顶。
“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朕,朕不是要你立刻接受,只是希望你给朕一个机会,让朕照顾你和孩子。”
“我现在心里很乱……阿珩,你不要再逼我了。”
月栀声音颤抖,在不可冒犯的皇帝面前,她的抗拒看上去那么微不足道。
躲在上方的沈娴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竟然是这样,皇帝竟对宁安存了这种心思!那可是他的姐姐,还成过婚有了孩子,他竟也想要她?
小小婢女的把柄还没找到,酒仙撞见了九五至尊的巨大秘密。
沈娴心中比起惊喜,更觉得恶寒。
余光瞥见栏杆台阶下站立的御前侍卫,才发觉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悄悄后退,看到后头跟僧侣说完话,正要往这儿来的小雀,忙示意她先在那儿躲一躲,自己一会儿就过去。
她蹑手蹑脚的远离栏杆,转身想悄无声息地溜走,却结结实实撞进一堵硬朗温热的胸膛。
一股混合着冷铁和男人汗水气味的味道瞬间裹住了她,沈娴厌恶的捂住口鼻,对方抬起覆了薄茧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捂在她手背上,彻底堵死了她惊呼的可能。
少年的铁臂蛮横地箍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从栏杆旁拖走,带到了禅院墙后茂密的树丛里。
“唔!!”沈娴惊恐地挣扎,抬眼对上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讥笑和冷厉的俊脸。
竟然是他!
那个从一见面就跟她作对,坏了她好事的粗鲁没眼力见的兵痞子,真是冤家路窄!
段云廷松开了捂她嘴的手,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带着恶意越扣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嘴角勾着一抹令人生厌的弧度,压低的声音带着戏谑:“啧,这不是如愿以偿得嫁高门的沈郡主吗?天都要黑了,您不在府里同夫君恩爱,鬼鬼祟祟躲在这儿,瞧什么见不得光的热闹呢?”
沈娴又羞又恼,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不远处那两位。
她急中生智,压下慌乱,威胁道:“你放肆!郡主命你立刻放开我!”
“你可知我方才看见了什么?你若不想陛下这桩‘好事’明日就传遍京城,就立刻松手!或许本郡主心情好了,还能替皇上保守秘密。”
“你也不想让皇上知道你办事不力,连一个小女子都拦不住吧。”
她越说越自信起来,试图谈条件,“若你能帮我向皇上讨一块富庶些的封邑,我还能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沈娴自以为拿住了对方的死穴,却不料少年将军眼底闪过一丝嘲笑。
“郡主觉得我失职,用陛下的秘密威胁我?还想讨封邑?”他凑得极近,滚烫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你现在跟我一样,是窥探天颜、冲撞御驾的同犯。这且不说……”
他拨开她的兜帽,目光扫过她梳着的妇人发髻,语气充满了恶意的玩味。
“你一个有夫之妇,不在府里待着,偏守着天黑时偷摸跑到这荒山野寺来私会外男?要是传出‘皇上爱慕宁安公主’和‘沈郡主与御林军统领野外私通’两桩秘闻,你猜猜,京城众人会更爱议论哪一桩?哪一桩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沈娴再傻也能读懂他的意思,要么把看到听到的东西咽进肚子里,要么就在身败名裂和触怒天威之间选一个。
这人真是歹毒!蛮不讲理的兵痞!
沈娴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段云廷那双带着野性、算计和毫不掩饰势在必得的眼睛,气了又气,不得已都忍了下去。
狠狠瞪他,“懒得跟你废话,我要走。”
段云廷松开她的腰肢,抱起双臂,后背倚在禅院后墙上,给她指了个方向。
沈娴只看见满目的杂草丛生,回头皱眉,“你让本郡主走那窄道?”
“郡主自己爱往山上来,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能怪谁呢?不想走那儿,就跟我到皇上面前,好让我交差。”
沈娴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走进没过膝盖的杂草中,艰难离开。
出于私心,段云廷并未将此事上报,毕竟他也不想被皇上处罚,平日便罢了,这些时日,皇上屡次被公主拒绝,烦躁的很,他可不想撞到刀口上去。
这边刚赶走沈娴,那边皇帝便从台阶走了上来,神情落寞。
他终究没敢狠下心去吻她,纠缠的太紧,倒显得他无理取闹,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
裴珩不希望月栀再把他当成孩子,只能假装释然的放走了她,脑海中印着她着急握上婢女的手,匆匆离去的背影,避他如避蛇蝎……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