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从无男女之间的兴趣,更对她一开始的性情感到厌烦,为了做好这个皇后,她费尽心机努力改变,动用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想要肃清后宫,做一个完美的皇后。
可这一切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他认为自己才是灾祸的源头。
她凭什么不能恨?纪嫔多年来对她没有半分尊重,更是害她流了孩子,从此不能再有身孕,害她得了下红之症,陛下理所应当的不会再来凤仪宫。
陛下凭什么认为,难道区区降位和禁足,就能消除她的苦?
即使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要了纪嫔的命!她这辈子做得唯一后悔之事,就是引狼入室,看错了桑青筠。
事已至此,皇后反而出奇得冷静下来。她缓缓抬头,冷笑着落下泪来:“陛下,您以为,您心爱的明妃就这般无辜吗?”
“后宫这么多事,那件事是明妃不知道的?她敢说,她什么都没做吗?”
“即使您再不信,臣妾也要说,今日纪嫔之事,绝非臣妾所为。”
桑青筠知道皇后什么肯如此笃定。
因为在她眼中,慢性毒药并非是她所为,即使查出徐才人,她也可以抽身干净。而且今日纪嫔服用的急性毒药也和她没有关系,所以她才这样理直气壮。
但事到如今,皇后说这些,还会有人信吗?在陛下眼里,她早已是玩弄权术将后宫搅得腥风血雨的惯犯了。
何况纪嫔死在陛下的身边,咽气之前口口声声指认的也是皇后,皇后这次摘不干净了。
她开口淡淡道:“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死在您跟前的是一条活生生的命,皇后娘娘,您做了什么孽您心里清楚,何苦在这扯三道四为自己辩清白。”
“周太医,还劳烦您细细分辨,莫要错认了。”
戴铮立刻安排下去,将凤仪宫之人皆带进宫正司审问,周太医和仵作也过来查验尸身和纪嫔日常所用的药物、食物,一时间整个瑶华宫挤满了人,人人背后发凉,不敢有半分马虎。
事关国母!谁敢掉以轻心?
皇后仍然跪在地上不起,眼底空洞洞的,眼神似是讥讽,又像是绝望,陛下不让她起身,她便只能跪着。
直到桑青筠温声道:“陛下,逝者已矣,您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此处有臣妾帮您看着。”
床榻旁的模样太过惨烈,谢言珩满身的血也不是回事,但他并未走,而是命人去将衣物取来,在侧殿更换。遂即冷着脸坐在了主位上。
桑青筠坐在下头的椅子上,背后垫了软枕。
庭院内宫人受罚的哀嚎声此起彼伏,谢言珩寒着脸,他敛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分明已经洗净,可上头似乎还带着纪嫔温热的血迹,挥之不去。
不多时,外头行刑的太监上前来回禀:“陛下,瑶华宫的宫女有几个招认了,说……说都得到了上头的授意,在纪嫔的饮食起居里多有克扣冷遇。时常给馊饭,给冰水,因纪嫔生前得了消渴症,常只给些甜腻的糕点加重病症,还将纪嫔的心腹芊宁挤兑到殿外伺候。因那时纪嫔正在禁足,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持续了许久。后来您虽解除禁令,但瑶华宫内的宫人也已经换过一批,所以消息瞒得十分严实。”
“除此以外,负责给纪嫔熬药的宫女也招认了,说她得了徐才人的贿赂,每日在纪嫔的药中添粉末,此药不会立刻致死,却会让纪嫔逐渐病重,再无转圜余地。”
说到这里,一直在后阁比对药渣和残余药水的周太医和仵作沟通过后也出来说:“启禀陛下,纪嫔的药的确有问题,若按此药长久服用下去,病情便会急转直下,正合纪嫔生前的状况。”
一旁的仵作说道:“除此以外,纪嫔今日是因为中毒导致机体迅速衰竭,看症状,像是败心丸。”
桑青筠皱眉道:“当初在芙鸳宫中搜出的毒药不也是这个?当初臣妾未曾中毒,不想是躲过一劫,今日又用在纪嫔身上了。”
“但即使没有败心丸,纪嫔也一直处于被磋磨和暗害的处境里,迟早一死。”
纪夫人哭着肝肠寸断,不住地捂着心口痛哭:“陛下,求您还玉儿一个公道,务必让害她的人陪葬!妾身实在难以想象,玉儿生前在宫中竟受了这般折磨,您知道……她自小在家中千娇百宠,未曾吃过什么苦,她是那样娇花一般的姑娘,死前吃馊饭,喝冷水,日日喝毒药……陛下,您让妾身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接受!如何能接受!”
怒到极致,谢言珩反而觉得可笑极了,他的后宫竟一直在这样的人手中管着。
皇后跪在地上,不屈道:“毒药是徐才人所为,和臣妾又有什么关系?臣妾不过是记恨纪嫔害臣妾失了孩儿,让她吃些苦头罢了,此事臣妾认了,陛下大可以罚臣妾。可臣妾又失去了什么,陛下您不知道吗?臣妾没的是您嫡出的孩子,难道因为臣妾失子之痛失了理智,您就要废了臣妾的皇后之位吗?”
“退一万步说,若真的是臣妾暗害纪嫔,那纪嫔今日何须再中急毒身亡?您不觉得太巧了些吗?”
莲音也跪在一旁哭诉道:“陛下,皇后娘娘是您的发妻,更为您生下了嫡子,您怎能不相信她呢?”
谢言珩忍无可忍,抬手将杯盏重重掷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住口!”
“你也配做皇后!”
事到如今还敢抵赖,徐才人若没有皇后的允许,凭她怎么敢在瑶华宫下毒。
帝王之怒震得人心口一颤,桑青筠都被吓了一跳。除了朝政上的大事,她从未见过陛下暴怒的时候,看向皇后的眼神不像夫妻,反而满是厌恶。
陛下震怒,满宫的人皆起身跪下:“陛下息怒啊!”
桑青筠也撑着肚子跪在了地上:“陛下,还请您消消气。”
谢言珩抬手,蔓姬即刻扶着她起身重新坐回原位,桑青筠方温声说道:“若非有人暗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纪嫔自己服毒想要害了自己吗?”
“可若纪嫔真的是自己服毒,也只能说明她觉得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死前口口声声念着您而非旁人,能说明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说:“宫里这么多人,若非您是凶手,纪嫔又恨极了您,怎会死前最后一句是杀了您替她报仇。如今人证物证皆在,皇后,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皇后筹谋一生,怎么可能轻易服输,即使跪在地上,脊梁也要比旁人都直。她在这世间活过一遭,做过贵女,做过皇后,任谁都无法磨灭。
“陛下,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至于纪嫔死前为何念叨着臣妾,臣妾不知。”
看着她现在的模样,不知为何,桑青筠恍然又看到她最开始进宫做皇后的样子。
那份骨子里的傲气,从来不懂得服软低头,即使后来为了大权而不得不学着委婉,可死到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做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话音甫落,徐才人被人扭送到殿内跪下,她早已听闻了瑶华宫发生了何事,得知陛下震怒而皇后式微之后,为求活命和不牵连徐氏,她不顾一切供出了皇后是背后主使。
以及这一年来,皇后和她的谋划,皇后对纪嫔的恨意,一览无余。
人证、物证,因果关系都齐全了,皇后再嘴硬也无力回天。
春日宴惊变以极快的速度在宫内外传开,纪氏为首的一派连夜上表恳请废除毒后。
次日,圣旨自朝堂之上传遍大江南北,废皇后为庶人,迁居冷宫,徐才人赐死。
纪嫔死后复皇贵妃之位,尸身格外恩赐发还本家。同时将二皇子送到赵太妃身边抚养,皇谱上算德妃之子。
一夜之间,凤仪宫人去楼空,清了个干干净净。二人亲信尽数打死,粗使撵出宫去,又是一夜春雨,天地间水茫茫一片,涤荡俗尘,洗得洁净。
昭阳宫内,尚宝林跪在殿内,低头道:“妾身今日前来,求娘娘留妾身一处容身之所。”
桑青筠缓缓抬手,蔓姬亲自扶着她落座看茶,笑着说:“若非你暗中相助,本宫怎能这么快知道纪皇贵妃的药是徐氏所为?”
“尚宝林,本宫不是赶尽杀绝之人,后宫姐妹亲如一家,这句话从前本宫和童美人、裴才人说过,今日也和你说。”
尚宝林颔首感激:“妾身多谢娘娘不计前嫌,妾身自当安分守己。”
说罢,桑青筠轻笑道:“听说她进冷宫之后仍不安分,时常高声喊冤,惹得宫内流言如沸,此事想来你也听说了吧?”
“她作恶多端,落此下场并不冤枉,只是陛下朝政繁忙,若后宫不宁难免烦心。”
尚宝林微怔,立刻起身跪下道:“妾身明白。”
桑青筠弯眸轻笑,让蔓姬将人扶起来:“蔓姬,亲自送尚宝林出去罢。春雨淅淅,路可得走的稳些,待忍过风雨,便见春光了。”
第111章
尚宝林是聪明人, 桑青筠知道,她会把事情办的很好。
一个庶人,在宫中难道还有人顾忌她的死活不成?陛下厌弃, 二皇子已经成了德妃的孩子,宫外私下议论的声量不知多大,就连她的母族都闷着声不敢露头。
家中出了个皇后, 门庭从前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破败,谁能想到, 陛下登基四载,皇后变庶人。
闻蕤从外面将安胎药端进来,轻声说:“娘娘,陛下才废她为庶人,这么快动手会不会不合适?尚宝林虽然识时务, 到底年轻了些。”
桑青筠眼底的恨意一闪而过,端起碗将安胎药饮尽:“她不死, 我心中恨意始终难消。”
“陛下废她为庶人已经是看在二皇子的面上了, 不曾把路走绝,可她进了冷宫是自戕还是暴毙,那和陛下就没有关系。”
“你瞧瞧她的样子, 进了冷宫都不安生,宫道上一有动静就逮着人喊冤枉。眼下是都知道她害了纪嫔,自然没人理会她的疯话,可天长地久下去, 宫里一茬茬进新的宫女太监, 不知情的以讹传讹,是不是将来还成了我害她?谣言传得一向最快。”
闻蕤颔首道:“她不是个安分的,且看在那个位置上算了多少事就知道, 早些处置了也好。您怀着身子,日日听见她闹出的动静也是够扰人的,奴婢说句难听的,不如死了干净。”
桑青筠重新拿起手中的绣框,轻轻抚上已经绣好小老虎的纹样:“她不死,谭公公的仇就不算报完。我没法安宁,更没法安心的养胎。”
蔓姬握上她的手,轻声说道:“娘娘,徐氏已死,她手下的人也收拾干净,宫中再没风波了。”
“再有几个月您就要生产,今晨周太医过来还说了,您的肚子比寻常人的肚子都要大些,脉象也渐渐清晰,恐怕是双生子。双生子福气虽大,生产起来却最累人,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您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务必遵医嘱,保全身子,安安全全地生下孩子。”
想起腹中的孩子,桑青筠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是啊,过往的恨意已经了结,她再也不用背着仇恨和算计过日子。
勾心斗角太累了,若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即使陛下再对她好,她也高兴不起来。
正在整理孩子衣物之时,宫门外传来唱礼声,说陛下驾到。
她懒得动,仍靠在软榻上收拾衣裳,发愁若真是双生子,这些衣裳都不够穿的,还有得费神。
黎熙熙绣工稀碎,旁人她也不全放心,只能动员蔓姬和闻蕤多做几件。
门前的帘子被掀开来,谢言珩一踏入门内,就见桑青筠正拎着小衣裳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上前,径直将她手里的东西抽走,挑眉道:“说了几回不许这么费眼睛,你偏不听。”
“当心些,别弄坏了!”
桑青筠一时气恼,别过头去闷着声:“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不提前做些怎么来得及用?”
“尚服局是也会做,可怎么及自己做的合心意,陛下不体谅便罢了,来了反而还埋怨起臣妾来。”
她怀着身子情绪容易有波动,如今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说话更是肆无忌惮,说恼起来就恼起来,当下直直说着:“太医说了,臣妾腹中兴许是双生子,若真是两个孩子生下来没好衣裳穿,臣妾便带着他们闹到勤政殿去,看谁不安生!”
谢言珩立刻掀眸,将她的身子扳过来,眼底止不住的笑意:“阿筠,你方才说什么,你说腹中可能是双生子?”
这事因为还没定下来,所以桑青筠并没有急着告诉他。这会儿心直口快的说了,不光没撒成火,反而让他爽起来。
桑青筠有些心虚:“此事不敢全然承诺,陛下听听也就罢了。”
她把小衣抢回来,十分爱惜地叠好放回去:“便是一个孩子就够头痛的了,一下子生两个可怎么得了。”
说罢,她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又意识到自己最近是否过于放肆了,又委婉地补充了几句:“虽说双生子是一件大大的喜事,臣妾也理应为皇室开枝散叶,可臣妾是头胎,双生子难免手忙脚乱,一应人手物件都不足,臣妾也是焦心。”
“这是又喜又忧的事,陛下虽为人父,也亦是人夫,该体谅臣妾才是。”
双生子十分罕见,每每有双生子降世,都被视为是一种吉兆。
谢言珩与桑青筠的头胎,他原本就爱重非常。闲暇时还常为未出世的孩子拟名,皇子公主都想了,总觉得不够好。
如今竟是双生子,他如何能不高兴,若有运道,一回便儿女双全,他们才真是有福气的。
周太医虽不保证,可谢言珩知道,他是最稳妥老道的医生,他敢说成五分,必然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那这双生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大喜事了。
谢言珩一时难抑喜色,紧握着桑青筠的手说:“阿筠,你是朕的大功臣。”
叽里咕噜说了半晌,他满心只有双生子的喜悦,对桑青筠的吐槽一句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