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是陛下的后宫, 就算今日不是去看望皇后,换成宫里的任何一个其余嫔妃也是理所应当。
桑青筠早就知道这些,心里并不会失落。
何况自从她晋位, 这几天但凡点寝都是她。
白日仍在勤政殿给陛下磨墨,晚上还要预备着侍寝,一连这些天早已让后宫成了怨气所钟之地, 她虽不在意,但也疲于应对, 陛下不来也好,她正好能好好歇息。
桑青筠才因为谭公公心伤不已,此时眼角仍带些红,蔓姬伺候着给主子布菜,低声安慰着:“皇后有孕, 陛下去看望也是难免的,主子别伤心。”
这话反而把她逗笑了, 桑青筠温声说:“伤心?”
“陛下有这么多嫔妃, 今日宿在这里,明日就可能宿在那里,我若今天就伤心, 以后是不是伤不完的心了?”
蔓姬也觉得自己把主子想的太小家子气了,羞赧地笑了下:“奴婢只是觉得陛下待您太好,怕您离开御前的范围进到后宫不习惯。”
“后宫不比在云岚殿的时候,凡事都要讲章程, 繁琐不说, 要守的规矩也多了。”
“在御前陛下能看顾着您,见到您也只需要两步路的功夫,她们再不满也很难把您怎么样, 可进了后宫就不一样了。”
蔓姬知道主子爱吃虾仁,很细致地将虾壳都去掉,剥得干干净净的搁进碗里:“落差一旦大了,人很难不伤心呢。”
桑青筠拍拍她,示意这儿只有她们两人,叫她坐下一道吃:“你年纪虽小,见事却很明白,我果然没看错你。”
“你是怕我步贵妃的后尘,是不是?”
蔓姬很不好意思地坐在旁边的圆凳上点了点头:“当初陛下才登基,贵妃一入宫便是贵妃,又赐下‘元’字封号,给协理后宫之权,风头比您现在还盛。陛下十分宠着贵妃,什么好东西都往瑶华宫送,每每入后宫也多歇在贵妃宫里,其余嫔妃的恩宠虽也有,可也只是零星一点,不可与贵妃相比较。”
“宫里的人都觉得陛下宠爱贵妃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她们有这样的过去,这样的关系,若贵妃都不受宠,还能有谁受宠?可这份恩宠持续到今年却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也难怪贵妃坐不住了。”
桑青筠不紧不慢地把虾仁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所谓宠不宠的,还不是全看陛下的心思。”
“贵妃为了和陛下长相厮守宁可做妾,可短短几年便不如以前,她怎么能坦然接受。但陛下一念之间便能定一个人的生死,更遑论给女人的恩宠。”
“我这几日虽得宠,可我也知道指望陛下的恩宠常在是最不切实际的。我之所以现在不同,说白了是一点情谊、一点新鲜,甚至比不上元贵妃和陛下的青梅竹马,你不必担心我会被这份恩宠迷了心智。”
入宫是为了什么她很清楚,所有的事都要为报仇往后站,陛下也是。
这几日与他耳鬓厮磨真假掺半,有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但没关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效果就好。
桑青筠咽下饭菜,柔声问:“宫中查得怎么样了?”
蔓姬摇摇头:“一入宫,奴婢就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人挨着检查了,宫中没有任何松动的砖块,院中没有不该有的花草,甚至宫中摆着的每个物件都看了一遍,不曾发现什么可疑的。后宫嫔妃有些送来的贺礼的,奴婢也和小福子看了,都是正常的物件,眼下也看不出什么。”
“若再有别的,今日时间实在仓促,方才来得时候奴婢和小福子命人安顿下来花去不少时间,许是不够细致,等会儿奴婢再去查查。”
整修昭阳宫是极好的机会,她入宫以来风波不断,那群人视为眼中钉,不可能会无人下手。
但她猜测,即便有人想让她吃个亏,也不会上来就奔着要命的念头。
陛下现在到底看重她,若真的刚封位死了,陛下一定会震怒,绝不轻易善罢甘休。到时候参与整修了昭阳宫的人全都脱不了干系,细细盘查之下便很难安然抽身。
她现在无儿无女又不成气候,为了杀她害了自己,不值得。
桑青筠淡淡道:“不必了。”
若有人真想让她吃个苦头,那她吃就是了。既能平一平后宫诸人的妒怨,分散搁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也能和陛下之间留些余地。
陛下现在待她正情热,可若浓烈过了头新鲜感便会很快褪去,稍微空一空也好。
叫他多多惦记着自己,怜惜她的遭遇施以补偿,再将这些人的事借机抬到明面上,让陛下心里有个数,似乎不算亏。
桑青筠的语调十分温和平淡,冷静到蔓姬都有些背后发凉:“门户上既然轻易查不出问题,想必背后的人用了十足十心思。她既有心隐藏,光靠防是防不住的。你们注意着些我的饮食起居,别混了要命的脏东西来即可,至于这霁月殿本身的东西,想来很快就会自己冒出来。”
“咱们等着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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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谢言珩看过皇后陪二皇子写了会儿字,问过他的功课后从凤仪宫出来登上了御辇。
正午的日头大,宫道的石子路都被照得发白。浩荡的御驾停在路中央,谁也不知道陛下是想去哪儿。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不远处的昭阳宫大门紧闭,谢言珩淡淡地看过去,他其实不该犹豫。
今日上朝的时候朝臣说起南方水患一事,此事反反复复已经多年,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发生过两次,一直没能得到妥善解决,每每发水民不聊生。
朝中懂治水的人才不多,他有心彻查,此事不宜拖延。
但今日是桑青筠迁宫第一天,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他该在今日早早给她颜面。
几个呼吸后,谢言珩动了动手指:“回宣政殿,叫工部的人来。”
“跟桑淑仪说朕晚上会去昭阳宫,叫她预备着接驾。”
御前的消息送到霁月殿的时候,桑青筠并不惊讶,淡淡应了声就继续看书了。反而是一边绣花的蔓姬和闻蕤高兴的很,笑着说:“陛下果然还是心疼主子的。”
“奴婢方才听说贵妃传太医去把脉了,可陛下没有去看望的意思,反而差人来说晚上来咱们霁月殿,谁在陛下心里更要紧,这下后宫的人就都知道了。”
提起贵妃,桑青筠反而更感兴趣些,掀眸问:“贵妃今日怎么了,为何要请太医?”
“她的身子仿佛一向没什么大问题。”
闻蕤回想着打听过来的消息:“似乎是因为急火攻心又脾胃不合导致的不适,贵妃午膳后便十分不舒坦,奴婢听说这事的时候瑶华宫连药都开好了,看起来不像是为了争宠刻意如此。”
“急火攻心,倒也合情合理。”桑青筠没把此事太放在心上,起身道,“我去小睡一会儿,晚膳前将我叫醒。”
她得补充补充精力,陛下晚上要来,还不知道又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有时候想想,皇帝这个位置真不是一般人坐得了的。当初在御前无人和她轮值的时候她就觉得已经很累了,但陛下每日操劳的事比她还多,竟然还这么有精力折腾她。
这么一睡就睡到了暮色四合时,桑青筠起身的时候觉得呼吸有些急促,额上也虚汗涔涔,这一觉睡得虽久但并不算安稳。
尽管霁月殿的寝殿已经安置得十分舒适华丽,床榻比之陛下的龙床都不逊色几分,但不知是不适应还是怎么,她睡得并不沉。
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想必陛下等会儿就该来了,她得起身预备着接驾了。
“蔓姬。”
桑青筠轻唤,只觉得说话的时候嗓子发紧:“为我穿衣吧,再倒杯水来,有些口渴。”
蔓姬在门外应声,笑着端茶进来:“主子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短,足足睡了……”
话音未落,蔓姬脸色猛地变了,掀了珠帘疾步走进来:“主子,您这是怎么回事?!”
桑青筠刚刚睡醒,神志尚未完全清醒,一时有些糊涂:“我怎么了?”
蔓姬立刻从梳妆台前取过来一面铜镜,递到她手中:“您全身都是红点子,脸色发红,有些都被您挠破了!”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听到这句,桑青筠才彻底从梦中清醒,拿出镜子一照,果真看到她脸上,脖子上,都布满了红点子。这会儿还微微发热,脸色泛红,嗓子发紧。
桑青筠攥紧了手下的锦被,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她这是风邪入体,染上了风疹。
小时候她第一次染上风疹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吓了一跳,精心养了许久才好,后来十二岁那年又得了一次。几经排查后发觉是她不能接触向日葵花的花粉。
夏日正是向日葵授粉的时候,她若沾染的多了就容易导致不适。
可寝殿内哪儿来的向日葵花粉,她又是何时吸入的?
知道她与此物不合的人极少,必得是长期相处或是身边亲近的人,亏得想出用这种法子来害她。
“陛下驾到——!”
蔓姬前脚才命人去请太医,后脚门前便传来了唱礼的声音,赶得正巧。
第40章
御驾到来, 霁月殿忙着伺候主子的宫人们立刻慌张起来,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跪在院内迎候大驾。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神情均透露出惋惜,暗暗感慨他们的这位新主子着实时运不济。
陛下来宫里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主子才入宫第一天就便无端染上了什么风疹, 今晚恐怕是伺候不了陛下了。
这宫里的争斗果然厉害,前几天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一出手便是能毁人容颜和恩宠的路数。
但也难怪,这桑淑仪一入宫便是从五品,怎能不羡煞旁人呐!
暮色沉沉时,庭院内被日光镀上一层半橘半蓝的色彩,瞧着静谧而绚烂, 格外令人沉沦。
谢言珩才下龙辇,还没入内便听得里头叫着请太医, 顿时眉头皱起, 心里微微一沉。
他掀了帘子走进寝殿内,桑青筠头一回没来接驾,这么热的天帷幔还掩着, 摆明是出事了不肯让他瞧。
谢言珩没急着问她,偏头问身侧站着的蔓姬:“你家主子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传了太医过来瞧。”
他语气很平淡,像只是随口问问, 可眼神里却带着冷意, 不怒自威。
蔓姬含泪跪下:“启禀陛下,午膳后御前的人送消息过来,说您今晚会来霁月殿。主子十分欢喜, 说先去午睡片刻,晚膳的时候好精神齐整的接驾。谁知这一睡不打紧,主子再起身的时候却出了岔子,不光脸上、身上都出了许多红疹子,人也开始发热,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奴婢在御前伺候了主子三年,知道她身子一向康健,偏偏今日搬进霁月殿就成了这样。”
“奴婢适才正派人去请太医,眼下还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别是中毒了就好。”
她边抹泪边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直委屈的连桑青筠自己都觉得动心爱怜。蔓姬是会说话的,将她说的无辜可怜,又将病情说得严重了不少,这话落在谁耳朵里都会觉得她可怜极了。
谢言珩沉声问:“请了哪个太医过来?”
蔓姬低下头福身:“是今日当值的郑太医,这会儿正在路上了。”
谢言珩不再耽误,抬步往她的床榻方向走去,冷淡道:“派人让周太医过来,桑淑仪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陛下宠着桑淑仪,连自己惯用的周太医都派了一回又一回,要知道从前周太医几乎只侍奉陛下、皇后和贵妃,再有便是一直调理着赵太妃的身子,等闲嫔妃哪儿使唤得动,今日桑淑仪不适,竟也劳动周太医过来了。
戴铮立刻派御前的小太监跑着去请周太医过来,等安顿好一切,十分有眼力见的往后站了站。
淡青色的帷幔后,桑青筠背对着人躺在最里头,神色恹恹的。
谢言珩知道她这会儿心理和身上,放缓了调子问:“这会儿感觉如何了,可还有别的症状?”
桑青筠轻声说:“不过就是这些症状,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陛下别靠近了,嫔妾此刻……很丑。”
谢言珩停下脚步。
桑青筠缓缓的说:“脸上和身上都起了疹子,嫔妾睡梦中抓破了几个,将来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身上又热又痒,您也听得出来,嫔妾现在说话都不利索,嗓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语气既轻又淡,不同于上次那般委屈娇气,反而更像从前的桑青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已经这般了,嫔妾不知道该怎么还能再坏下去。”
“要了嫔妾的命吗?”
谢言珩淡淡道:“朕会命人医好你,更不会让任何人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