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清白”这四个字她不着痕迹地说重了几分,戴铮当下就知道了她在担忧什么,走上前在人群里从前到后地叫了几个名字,说道:“日后你们伺候桑淑仪,定要一心一意,办事勤勉,不可有误。”
桑青筠初入后宫,最忌讳身边伺候的人里有别人的眼线。他们在御前也有数年情谊,自然要帮她稍微筛选一下。
被叫到的人欢天喜地的谢恩,唯有蔓姬眼中眼中带泪,看着桑青筠满是心疼。
等安顿好下人,桑青筠摆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先出去,只留下了蔓姬一人在身边。
她示意蔓姬坐,低声问:“小福子今日有送消息过来吗?”
蔓姬摇摇头:“还没有,谭公公中毒的太突然,小福子一个从宫里出去的奴才,势单力孤,恐怕那头不是那么轻易能查完的。”
桑青筠摁了摁眉心,只觉得里头酸疼,浑身也酸疼,可即使身体再痛,也不及心痛。
她让蔓姬拿出自己之前所有的积蓄出来,声音仍在微微颤抖:“把这些都给小福子,让他选一块上好的墓地安葬谭公公,再好好请法师做场法事。”
生前答应给他买大宅子伺候终老,这承诺桑青筠没能做到,死后的世界,她希望他能安详。
蔓姬颔首领命,犹豫半晌才说:“但主子,您真的想好留在宫里了吗?奴婢方才来时就已经听见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娘娘们都不是好对付的,您这是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搁在宫里了。”
桑青筠的眼中藏着深深的恨意,刚一开口,藏了一夜的情绪便再度涌了出来:“搁在宫里又如何?难道任由公公惨死不成。”
“我既做了这件事,就做好了承受所有的后果,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蔓姬自去御前做最低等的宫女就一直是桑青筠照顾着,无论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好在陛下看重您,有陛下在,您什么都不用怕。”
桑青筠默了瞬,温声说:“是啊,但陛下永远都不会只是我一个人的陛下。”
“他能给我位分,给我恩宠,可这些也能给别人。恩宠更迭的事咱们在宫里见得太多了,我虽和陛下有些情谊在,但不可能一辈子靠这点情谊过活。就像现在,陛下是待我好,可谁能保证新鲜劲儿过去后还会这么好吗?将来若遇见什么会要命的事,同样是他的嫔妃,甚至贵妃比我和他更亲厚,我还能指望陛下偏帮着我吗?”
“做女官的时候我就知道,宫里的女人想要什么都不可怜,唯独把陛下当成全部的女人最可怜,这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女人,穷极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蔓姬缓缓点头,叹了口气:“您能想的这么清楚,何尝不是见过太多类似的事,咱们只管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便是了。”
算算时辰,等再晚些她就要去勤政殿见陛下,和陛下一道用午膳。
昨夜才侍寝,次日晋位,当天又得赏赐不说,还要和陛下一起同进午膳,这份恩典在宫里也是独一份的了。
正在她收拾收拾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外却有人进来通传:“主子,贵妃娘娘身边的芊宁来了,说请您去瑶华宫走一趟,贵妃有话要问您。”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在桑青筠看来,贵妃怕是整个后宫里最爱慕陛下之人了,她原本就对自己十分不满,今日又得知陛下临幸了她还如此抬举,恐怕气得要发疯了吧?
只是她虽是贵妃,桑青筠也不可能看她的脸色生存,否则就不必费心思有这一出了。
当着芊宁的面,桑青筠轻抚云鬓登上了步辇,淡淡道:“多谢贵妃好意。”
“只是劳烦你回去告诉贵妃,本嫔不得空,赶着去陪陛下用午膳呢。”
第34章
步辇特意没立刻起身, 而是在芊宁跟前停了一会儿,好让桑青筠能稍微一偏头就看到芊宁的脸色。
她明显是没想到桑青筠刚才封位就这么不恭顺,陛下传唤便罢了, 竟如此直白的拒绝贵妃的邀请。
贵妃邀请是没好事不假,但宫里尊卑便是天,贵妃就是贵妃, 管教底下的人是理所应当的事,她如此做派真是放肆!
芊宁脸色顿时冷了几分:“陛下传唤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但还请嫔主忙完以后遵循贵妃娘娘的传唤去一趟瑶华宫,否则这不恭敬的帽子一旦落下了,难保陛下会不会觉得您恃宠生娇。”
闻言,桑青筠勾唇笑了声。
芊宁身份再高也只是贵妃的奴仆,后宫里, 还没有奴仆有资格对着主子大呼小喝的。
蔓姬虽年轻,却也知道这个道理, 当下冷了声音:“芊宁姑姑还请自重, 此处是太极殿的后殿云岚殿,不是你们瑶华宫,怎么张嘴闭嘴就是威胁?且不说此时陛下传召, 就算不传召,按着规矩,也该先面见皇后才是其他嫔妃,恐怕还轮不到贵妃呢。若不然传出去, 岂不又是个不恭顺的罪名?”
桑青筠赞许地看了蔓姬一眼, 懒得再理会芊宁,玉手轻摆,悠然道:“走吧, 别让陛下等急了。”
步辇一行直接起身越过了芊宁,芊宁身为贵妃的大宫女,何时受过这种气?当下便咬牙甩帕,径直回瑶华宫告状去了。
勤政殿侧殿内,已经提前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午膳,一进去凉风徐来,正殿的香炉幽香暗燃,一切都还和从前一般沉静雅致。
但分明只是隔了一夜,此刻再进来,桑青筠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心境上的变化还是这身属于嫔妃的装束,她到底是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她再不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官,是后宫里名正言顺的桑淑仪,能够光明正大的享受他给的一切。
桑青筠轻步进去,陛下正在软榻上看一卷棋谱,她甚少看到陛下在勤政殿里也能有这般任云卷云舒的清雅从容,且瞧起来十分精神饱满,不像她,稍微一动就觉得身子骨要散架了。
“嫔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她福下身,第一次以嫔妃的规矩向陛下请安。
谢言珩随手搁下棋谱稍稍抬眼,只一眼,便被攫住了目光。
雪肤花貌、雾鬓风鬟,早知道她容貌出挑气度不俗,如今细细装束下来,清浅一笑便足以艳压群芳了。
他起身扶她起来,二人一道坐在膳桌前头,谢言珩方随口问:“似乎来得迟了些,云岚殿收拾得不满意?”
桑青筠敛眸轻声:“云岚殿内一切都好,嫔妾多谢陛下体恤。”
一侧侍奉的蔓姬找准时机快言快语道:“陛下有所不知,实在不是主子刻意来迟,是被人拦下来了。”
谢言珩挑眉看了桑青筠一眼,温声道:“是阿玉?”
阿玉是贵妃的名讳,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蔓姬见陛下猜得出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好点点头。
桑青筠适时接过话茬:“嫔妾初入后宫本就唐突,贵妃协理后宫急着见嫔妾也是有的。只是嫔妾还得赴陛下的约,因此婉拒了贵妃的美意,只是……”
谢言珩问:“只是什么?”
桑青筠垂睫道:“只是贵妃身边的芊宁看起来不大高兴,不知道嫔妾是不是得罪了贵妃。”
贵妃的性子谢言珩最是清楚,今日急急忙忙来请桑青筠过去,无非是因为吃醋的缘故。
既是吃醋,去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可说。谢言珩虽不常去后宫,却也大致知道,嫔妃之间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回事。
但谢言珩想要谁入后宫,封什么位分都轮不到她们置喙,他今日才给了桑青筠位分,短短半日就来寻衅,除了对桑青筠不满,焉知不是埋怨他这个皇帝。
身为后宫嫔御,善妒本是一大过,贵妃协理后宫,该宽仁大度才是。阿玉本是小女孩心性,可最近频频出错,他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数。
谢言珩的脸色仍然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他的语气却愈发淡了几分:“戴铮。”
戴铮心里一惊,忙躬身候在陛下跟前听令,便听见陛下淡淡道:“太极殿向来无事不准人轻易出入,你的差事当的是越发好了。”
他亲近贵妃的事陛下一直知道,往常贵妃的人来往御三殿的范围就算陛下知道了也多半默许,从不会有因此而不悦的时候。
贵妃本是太后的亲侄女,也是陛下的亲表妹,陛下虽是帝王,可身上同样也流着纪氏的血。有这么一层关系来,戴铮多多照拂贵妃更是当初太后的意思。
这些陛下不光知情,这些年对贵妃也是多有纵容。
可这么多年陛下都不曾对贵妃的小心思有过不满,如今竟因为桑青筠而发生了改变。
到底是桑青筠的地位高出了想象,还是陛下也对贵妃生了不满之心?
戴铮仔细掂量着,忙跪地请罪:“奴才管束底下人不周,还请陛下恕罪!奴才往后定然严加管教,绝不再犯!”
“你身为首领大太监,该让朕省心才是。”谢言珩嗓音淡漠,“云岚殿即日起不允许任何妃嫔来往探视,若还有这等事情发生,朕就罢了你的职务,把你丢去做苦役。”
戴铮冷汗涔涔,连连求饶,桑青筠这才出口打圆场:“陛下一向是心疼大监的,您就别吓他了。”
“嫔妾懂的,他也是两头难做。”
谢言珩瞧瞧桌案,好整以暇地看过去:“既然桑淑仪求情,朕就免你今日责罚。”
等戴铮抹着汗一走,谢言珩才多看了她两眼。
他了解她,她从不是喜欢搬弄口舌是非的人,在御前三年遇到的为难事岂止一两件,但她总能处理的很好,不露声色,也把自己的情绪都牢牢的藏起来。
以前谢言珩总是看不透她,闲暇十分总想探究她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但以前看不分明,现在也是。
她方才分明是故意提起贵妃为难一事,想让他为她做主。
但谢言珩无意戳破,甚至受用于她的主动和依靠。
桑青筠本无依无靠,既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他自然要为她撑腰。
她的每一面,他都要一一看到。
陛下的午膳琳琅满目,各位山珍海味铺满了整张圆桌,可天气本就热,桑青筠心里又闷痛,所以蔓姬夹过来的菜样都只草草用了几口。
谢言珩察觉到她的反应:“可是今日的午膳不合胃口?”
桑青筠怔了瞬,摇摇头说不是,说只是自己还不太适应,伺候陛下久了,总有些转变不过来,并非是不喜欢。
其实她犹豫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把谭公公的事告诉陛下,告诉陛下她的义父被贵妃毒害,死因不明,也想求陛下为谭公公寻一处好的风水宝地做墓穴。
可她也知道,陛下待她好仅仅是因为看重她,她没资格要求太多,更不该奢求陛下能为她再做到更超出的地步。
贪心之人总是令人厌烦,她更不能让陛下觉得自己留在后宫是别有用心,而非是心甘情愿,心慕于他。
何况事关贵妃,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攀扯贵妃只能让自己陷入不妙的境地,还会影响自己将来在后宫的路,所以她只能隐忍不发,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福子身上。
桑青筠举起银箸勉强自己又用了几口,谢言珩淡淡道:“何必勉强自己。”
“云岚殿本是不常住人的地方,一应供应不比后宫那么齐全。何况朕这儿的饮食讲究一个均衡,花样虽多,可为了防着朕贪嘴,在口味上并不多钻研。”
他看着桑青筠,抬手将她鬓旁青丝捋到而后,露出一张光洁无暇的脸,语气仍然没什么波动:“朕已经命人整修昭阳宫的霁月殿,要不了几日就能住进去。那儿宽敞,有小厨房,到时候再指一位邰州的厨子给你。”
桑青筠怔然掀眸看向陛下,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日第几次意想不到了。
昭阳宫是南四宫之一,西边就是元贵妃的瑶华宫,这昭阳宫是从前太后还是先帝贵妃时住着的地方,里头不胜奢华,处处精美,比之瑶华宫更胜一筹。
当初元贵妃曾想住进昭阳宫,被陛下以太后丧期未过为由回绝了,此后便一直空置。
没想到再开宫门,是迎她入住。
她出身平凡,这一生战战兢兢,从来不曾奢望过能被谁特殊对待。
这些年来,她知道陛下待她不一样,也知道有纳她入后宫的心思。可她从来装聋作哑,陛下也不曾勉强。
她就以为陛下待她的兴趣不过尔尔,和宫里的其余人没什么区别。
可自从今日晨起,这一桩桩一件件,超出预期的事情已经太多。
“陛下为何待嫔妾这样好?”桑青筠斟酌着问。
谢言珩不直面回答,只问她:“吃好了吗?”
桑青筠不明就以的点头,轻声应道:“吃好了。”
谢言珩淡笑不语,牵着她走进勤政殿内殿去,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折子。
他从容不迫地坐上龙椅,桑青筠则下意识地站在一侧预备着为他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