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候才缓缓跪下,如从前般恭敬:“若陛下不喜,那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僭越。”
……
谢言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他生硬地转回头:“朕并未不喜。”
“你该怎么样照旧便是。”
说罢,他低下头开始专注的批折子,再也不曾抬头看桑青筠一眼。
桑青筠缓缓起身看向陛下,不太确定陛下这样的反应是出于什么。
她做的对吗?
陛下看起来像是喜欢,又像是不喜欢。
她也不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站着,一直到陛下茶水喝尽,才上前更换一杯新的。
桑青筠轻抬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腕间的翠玉镯不慎碰到白玉瓷杯,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那翠色在日头下极为晃眼,谢言珩想忽视都不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桑青筠若无其事的把翠玉镯拢进袖口里藏好。
“朕赏你多日,倒是第一次见你戴上,朕还以为你是不喜欢。”
桑青筠端着瓷杯的身子顿了一瞬,只退下前屈膝说了句模棱两可引人遐思的话:“从前不敢戴,如今敢了。”
“奴婢多谢陛下。”
说罢,她端着杯盏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言珩百思不得其解。
恰巧这时戴铮上前来回禀事宜,躬身道:“启禀陛下,离州新贡上来一批上好的珍贵药材,都已经清点入库了,您上回说要挑些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可要即刻就送?”
谢言珩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若有一女子,从前对你不冷不热,你帮过她一次之后她反而热情起来,是为何缘故?”
戴铮愣了一下:“奴才自小就跟着陛下,也从未通晓男女之事……”
谢言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讪讪道:“奴才虽不通晓,却也看过一些宫外的话本子,那些故事俗套的很,不外乎英雄救美,美人心动,成就一段佳话……”
“你是说,是因为英雄救美,美人才动了心?”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心思更是从不揣摩,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戴铮干笑着说:“女子的心思总是千肠百转,咱们后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不也是如此?陛下自然是比奴才更懂的。”
“陛下,这药材……”
谢言珩拂了拂袖:“挑些好的让桑青筠给皇后送去,你就留在此地,朕还有话要问你。”
-
桑青筠带着御前的另外两个宫女一同去往凤仪宫的路上,临近正午,艳阳高照。红墙边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一列列交错,仍然数年来如一日的井然有序。
分明天刚亮的时候她才在内侍省送走了谭公公,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再回来,却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宫廷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何等渺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这座巍峨的皇宫分毫。
桑青筠低下头停在凤仪宫门前,得到通传后,她带着身后的两人轻步走了进去。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她捧着珍贵的灵药行礼在皇后身前,十分恭敬,“这是新贡上来的补药,陛下特意命奴婢给娘娘送来。”
皇后坐在软榻上看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么热的天劳你亲自走一趟了。”
“莲音,去收下,”她转头对着桑青筠说,“本宫孕中不便前去谢恩,还要劳烦你帮本宫谢过陛下的恩典。”
说罢,她摆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展臂道:“坐吧,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在本宫跟前这么拘谨。”
皇后客气,桑青筠却不会这么不知礼数,仍然拘着礼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又怎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见她执意如此,皇后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说:“陛下身边的女官虽多,你却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若不是陛下不肯放人,连本宫都想将你要来做本宫身边的人,那本宫可不知要省多少心。”
“今日谭二已经被送出宫好生休养,身边伺候的人可还好稳妥吗?他无辜受累,本宫总是心中不安。只希望他能早些养好身子,能再回来为本宫效力,本宫这胎养的才能更安心些。”
桑青筠知道皇后在向她抛出橄榄枝,但不管从前如何,她现在都不得不接,只好恭谨一笑:“多谢娘娘美意,有娘娘如此眷顾,奴婢和公公已不知是几年修来的福分了。随行照顾公公的是小福子和小安子,都是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再没比这个更稳妥了。”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说。桑青筠生来防备心重,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是最好的,说多了反而无益。
她命人将桑青筠好生送出去,等人都走了,方把莲音传了进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那头怎么样了?”
莲音笑着说:“送信的说一切都好,到时候若有异动自会第一时间通知娘娘。”
皇后摇摇头:“让他别急。”
“若还有人来,他就只管静观其变,任由对面做什么都不拦着。若能拿着点把柄最好,拿不到也无妨。本宫已经做到这地步,她们若真的转性了不动手,再让他下手污给她们就是。”
莲音低声道:“娘娘这一招想得实在是妙,恐怕桑青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她,其余的这些都是顺带的。”
皇后喝下半盏温水润了润喉,淡淡道:“若非那日你和本宫开玩笑,说找不来这么完美的人,本宫还真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她和谭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还是你心细瞧见了,否则本宫也不会想到利用谭二,这一次,本宫该好好赏你。”
莲音顿时笑起来,福身道:“奴婢为娘娘办事自然要事事留神,还得是娘娘英明,能将这些事串联起来,这才是后宫之主的手段呢。”
近来本就事事顺畅,莲音的话更是捧到了她心尖上,皇后展颜淡笑,眉宇十分舒展:“接下来咱们静观其变就是,看看本宫历经天时地利人和才选出来的人到底如何,可别辜负了本宫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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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眼看到了七月初七,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皇后本就怀着身孕,又逢生辰是双喜临门,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大操大办,更是今日一早就命人送去了生辰礼。
那是一套重金打造的东珠头面,最大的冠上镶嵌了大大小小九十九颗东珠,不可谓不珍贵,也足以看出陛下对皇后这一胎的重视。
除了贺礼,晚上还有隆重的生辰宴,地点就在丰元殿。
临近晚膳时分,桑青筠在下房稍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垫肚子,预备着等会儿和陛下一道去皇后的生辰宴。
谁知夏季天气反复多变,她才刚准备从屋子里出去,外头便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里卷着轰隆隆的雷声破空而来,似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桑青筠从门口抽出油纸伞准备出门,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不舒坦。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常常下雨,还是因为小福子前两天传消息回来说公公染了风寒她放心不下,每每听到雷雨声总是不得安宁。
好在公公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有小福子和小安子悉心照顾,说不定今天已经痊愈,她也是白操心一场。
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去京郊行宫一个月了,等一入秋,兴许公公就能回来了。
撑着伞赶到勤政殿的时候,御驾刚好出发,她福了福身后进入到队伍里,抬头看天,这会儿已经开始滴雨点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来。
丰元殿内已经张灯结彩奏起歌舞,嫔妃们一个个妆容精致地坐在下头,面上带着笑脸,倒真像是诚心来给皇后祝寿的。
等行礼问安毕,桑青筠往底下的嫔妃处从前往后扫视一周。
刚看到贵妃时,就看到贵妃正好也看向她,神色颇为冷淡厌烦。
自那日后,她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彻底不可挽回,如此针锋相对,桑青筠早有预料。
但她身在御前,贵妃就算看不惯她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戴铮虽亲近她,时常帮她说两句好话,可那也只是因为她姓纪,并非因为她是贵妃便一味偏听,他的忠心始终是系在陛下身上的。
今日虽是皇后生辰宴,但皇后有孕不能侍寝,陛下饮酒后多半会在余下能侍寝的嫔妃中择选一位,所以嫔妃们都来得格外齐,就连才禁足结束的徐常在都来了。
可众人都是笑脸,黎熙熙却坐在最末低着头,眼睛瞧着有些红。
后宫纷争不断,她恐怕自己和熙熙的关系已经传了出去,熙熙这些天只给自己传过几次信,信上总说她很好,无人欺凌,现在日子过得太平多了。
她便真的以为熙熙只要讨好了珂贵人,珂贵人不再为难,以后的日子就能平安顺遂起来。
可她忘了,如今自己是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熙熙和自己的关系一旦暴露,她就再也太平不起来了。
看着黎熙熙强颜欢笑逃避她的眼神,桑青筠心中便一阵刺痛。
熙熙总是那么坚强,从不愿意让她担忧,不给她添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更从未想过从她这里获利。
可桑青筠最近太忙,竟然疏忽了她。
正在她想着该挑个好时候去寻熙熙,好好问问她情况的时候,外头突然爆起一声惊雷,吓了殿内众人一跳。
大雨哗然而至,在一群娇艳妃嫔的抱怨中,和桑青筠交好的小太监急匆匆淋着雨赶来,在侧门挥手示意她出来。
桑青筠心里一沉,和戴铮知会后疾步走出去,她将小太监递来的信条展开,狂风骤雨中,她就着剧烈摇晃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只一眼,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谭公公中毒身亡,尸身已验,我会留在行宫探明真相,收敛遗体——节哀顺变。”
第31章
电闪雷鸣中, 桑青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浑身剧烈的颤抖着,手抖得尤其厉害,根本使不上丝毫力气, 几乎拿不住这一张轻飘飘的纸。
她实在没办法接受,谭公公前两天还好好的,今日就中毒身亡, 永远永远离开了她。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以为一切都已经告一段落, 可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他的命,究竟碍了什么事?
贵妃……你好狠的心。
难怪这些天贵妃从未对她发难,难怪那日她求陛下为请太医后贵妃什么都没做,以她如今的脾性, 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她要桑青筠比她痛千百倍,她要用谭公公的结局告诉所有人和她作对的结局, 是吗?
可谭公公何其无辜, 她不过是想要他好好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们终其一生只想做个普通人,可到头来连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只能卑微的乞求他人高抬贵手。
这种日子,桑青筠终于受够了。
她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什么出宫,什么寻常人的生活, 她都不在乎了。
她查明谭公公的死因, 要报仇,要讨回一个公道,更要那些欺辱他们的人一一还回来, 让元贵妃死得比谭公公痛苦千百倍。
狂乱的雨滴从屋檐斜斜地砸进长廊内,可从看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的脚步就好像被钉死在了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就这么在原地站了半天,纸上的墨迹被豆大的雨点洇开,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字迹。可她依旧动也不动的扎根在原地,像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姑姑,姑姑?”
送信的小太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桑青筠脸色十分的差,不免有些担心。可此刻正是皇后生辰,她在侧殿廊下不便久留。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耽误了差事。
小太监的好心提醒终于把桑青筠从绝望的战栗中惊醒,她猛然攥紧手中的纸张,寻回了仅存的理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他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