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撷露水岸边不远处,御驾一行还未走近佛堂便隔着水面停了下来, 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穿过一层青翠柳枝, 谢言珩看着佛堂门口人影重重,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紧不慢动了动,淡声:“倒是头一次见这儿这么热闹。”
戴铮掂量了几句, 跟在身边说着:“今天是太后的忌日,想来娘娘和小主们也是知道陛下最重孝心,也想来此处尽一份孝,谁知都撞到一处去了。”
谢言珩无言地扯唇,偏头看向一边跟着的桑青筠:“你说呢?”
桑青筠并不评论对错,也不站队,只是颔首轻声道:“太后御下仁慈,对宫人一向宽严相济,更诚心礼佛,喜欢佛堂清净。”
“若真是尽孝,就不会在佛堂前闹成这般了。”谢言珩嗓音冷淡,而后手指微动,示意御驾启程:“过去看看。”
御驾遂即动身前往佛堂门前,随着一声响亮的陛下驾到,大门内争执不休的一群人立刻噤声转过身来,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皇后原本就正愁陛下不来,这好消息藏了许久,是时候该告诉陛下了。可贵妃一看到陛下,只觉得格外委屈,她盈盈看向陛下,眼中蓦然含起泪水。
若陛下知道皇后有孕一定会很欢喜吧,那她呢?陛下会不会也曾经期待过和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她真的想扑进陛下怀里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怀有身孕呢,分明他们才恩重意浓,皇后不过尔尔。
可眼下的情形,恐怕只会是皇后一人得意了。
桑青筠跟在陛下身后进入佛堂内,院内立刻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转而由御前的人占据主场。
嫔妃们纷纷屈膝向陛下请安,她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人倒真是不少。
皇后、贵妃、徐贵人、童宝林,还有一位受罚的宫女站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眼角微红,脸上犹有泪痕,容貌很是不俗,甚至和童宝林不相上下。
在外面看的时候并不能看清每个人都是谁,只知道有不少人挤在里头,外面停放着的贵妃的鸾驾和皇后的凤辇,不曾想又是徐贵人和童宝林。
但这次桑青筠没有第一时间在现场,所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看童宝林身上的污泥就能猜出,她应该占不了便宜。
不过今天终究和那日不同,这回陛下亲眼瞧着,孰是孰非心中自有决断,容不得任何人开脱。
谢言珩在众人的跪迎下走进院内,扫了眼院内情形,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是喜是怒:“佛堂吵嚷成何体统。”
“太后的教诲朕看你们是都忘了。”
陛下并未让人起身,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便都还拘着礼。他一贯宽仁,光从此处就能看出是已经发了大火了。
今天本就是太后忌日,此处又是太后生前最喜来的地方。陛下每每到这些时日都会思念太后,嫔妃们却利用今日在佛堂争宠生事,还闹得如此不堪,怎能让人不窝火。
皇后说道:“臣妾管理后宫不严,还望陛下恕罪。”
“方才臣妾已经教育过贵妃,在佛堂里不要让嫔妃罚跪,更不宜争吵叫嚷,想来她已经知错了。”
贵妃猛然抬起头看向皇后,见她竟然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反将一军,不禁怒从中来:“陛下,臣妾处罚徐贵人是因为她无故责骂宫女,违背了太后仁慈的主张,这才让她在佛堂前忏悔反思。皇后娘娘说话如此避重就轻,臣妾也觉得冤枉。”
皇后与贵妃不合谢言珩是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今日之事听她们谁说都没用,只会争执个没完,更让人心烦。
他淡淡看向了尚南姝的方向,叫她自己说。
尚南姝怔了下,立刻低着头上前跪下回话。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可以和陛下说话的机会,一时心中酸涩难言,险些落泪。这些时日里所受的磋磨比她这一生加起来都多,可她从不曾怨恨过陛下,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抓住害她的幕后真凶,还自己一个公道。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跪着说:“启禀陛下,奴婢是佛堂洒扫的宫女,名唤尚南姝。今日徐贵人前来佛堂参拜时,奴婢的扫帚不慎碰到了贵人的衣摆,贵人当下震怒,命奴婢罚跪——”
她顿了顿,继续说:“并对奴婢多加羞辱。”
“但奴婢并未真的碰到徐贵人,是徐贵人先看见了奴婢,然后朝奴婢走过来,扫帚这才不慎碰到。”
尚南姝在心里斟酌再三,不愿得罪了皇后和贵妃中的任何一人,恭敬道:“此后童宝林过来替奴婢解围,但徐贵人身边的宫女又将童宝林推搡在地,使得童宝林衣衫脏污,贵妃娘娘看到后才出来主持公道,惩处徐贵人。”
“但娘娘们都有孝心和仁心,皇后娘娘知道后觉得不宜在此处动干戈,又免去了徐贵人的处罚。”
说罢,她跪地俯首:“奴婢所知,就是这么多了,还望陛下明察。”
徐贵人急急忙忙跪下:“陛下,妾身并非刻意寻衅,妾身为后宫嫔妃,她却只是一个宫女,妾身为何要针对她?”
尚南姝低头说:“启禀陛下,奴婢原先为今年入宫的秀女,因做错事才被贬为宫女,如今已经深深悔过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桑青筠只觉得她十分聪慧。
若她没记错,今年因故被贬为宫女的秀女只有一人,那便是殿选当日御前失仪的那位,想必就是她了。
没想到她如此胆大心细、说话又条理清晰、轻重得宜。既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不得罪皇后与贵妃任何一人,甚至隐晦的提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没几人还能保持冷静清醒。尤其她只是一个佛堂宫女,在陛下、皇后和贵妃跟前却依旧能保持镇定,这份自若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尚南姝身份卑微不敢撒谎,谢言珩很快就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但他今日本就情绪不佳,只觉得后宫小风波不断,让他觉得厌烦。
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皇后和贵妃各有私心,嘴上却都拿太后做筏子,什么对错道理都只是压制对方的理由而已。
徐贵人和童宝林更是为了争宠才来此处,最无辜的只是眼前的这个宫女。
谢言珩淡淡道:“起来吧。”
“给她换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不必在佛堂做活了。”
尚南姝心中一喜,忙磕头谢恩,戴铮上前引着她下去更衣,院落内只剩下几个小主娘娘们。
看着尚南姝被戴铮带走,皇后多留了个心思。她颔首道:“臣妾未能及时阐明缘由,是臣妾的不是,还望陛下惩罚。”
“只是臣妾看方才的宫女可怜,不如就带到臣妾宫中做宫女。凤仪宫宽敞清闲,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谢言珩拂袖示意她们都起身,语气微冷:“宫女如何安排不要紧,要紧的是后宫平静无波,不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后宫如今人渐渐多了起来,皇后管理一人管理起来是不容易。朕给阿玉协理后宫之权是为了帮衬皇后,而非你们再起争执。”
贵妃娇气,皇后刻板,虽近来似乎有变好的倾向,但在他眼中都不是管理后宫的最佳人选。眼下后宫旧人中,裕妃安静不理外界,妍容华和珂贵人都不是沉稳的人,细数起来,唯有聂贵嫔还算上佳人选。
只是聂贵嫔和贵妃素来要好,若再抬举了聂贵嫔,恐怕阿玉气焰更盛,也是不利于后宫安定。还不如让她们彼此牵制,反而能维持一个平衡。
后宫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若能有人为他周全,不叫他烦心,能腾出多少时间处理前朝。
这般想着,谢言珩更觉得女人太过麻烦,就没有一人能够让他称心。
可不知怎的,他的余光却下意识看向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桑青筠。
察觉到自己的念头,谢言珩愈发抿紧了唇,转了思绪让自己不去理会。
此时,皇后再次福身道:“陛下息怒。”
“臣妾近来体虚多有不适,自知分身乏术,对后宫诸事有所疏忽。还请陛下允准臣妾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让贵妃暂理后宫吧。”
桑青筠惊讶地看了过去。
皇后一向最重视自己的中宫地位,对贵妃复宠和分权都极为重视,就连上次二皇子生病都是如此,今日居然会主动要求让贵妃暂理后宫。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皇后这般的人性情大变?若皇后之前能和现在一般,陛下也不至于和她之间如此客气,反而偏疼贵妃更多了。
谢言珩亦颇感意外,缓缓地问:“皇后身子如何,太医如何说了?”
皇后似有些不好意思,温和地笑着说:“臣妾孕中尚不足三个月,太医说偶有不适也是常理,只需好好将养着便是。”
话音刚落,贵妃便痛苦地合了合眼。
对她来说,看着自己最恨的人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说有孕之喜,简直比杀了她还煎熬。
可皇后忍受多年,今朝有孕终于能扬眉吐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说皇后有孕,谢言珩亦不禁侧目,又问了句:“皇后所言当真?”
皇后笑道:“已经找多位太医反复确认过,臣妾的确是有孕两个多月了。”
他亲自将皇后扶起来,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如此大的喜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朕?孕中不易,后宫这些事该早些让贵妃帮你料理。”
陛下难得和自己有些温情的时候,皇后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温存,可为了大计,为了后宫的安定,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羞臊,柔声道:“头三个月不稳,臣妾也怕胎像有变,故而等到了今日才说。有陛下此言,臣妾便能放心的将担子交到贵妃身上,好好躲躲闲了。”
她顺着陛下的力道起身他站在跟前,笑着朝着一旁脸色灰白的元贵妃说:“往后宫中诸多琐事都要妹妹操持,若有拿不准的大事再来同本宫一道商议即可。”
“臣妾自会料理好后宫,不叫陛下和劳心。”元贵妃偏过头不愿再看,一直积攒的情绪终于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了临界点,福身后转身道,“臣妾宫中还有琐事要处理,这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快走几步到了佛堂门前,临走出去的时候,又含泪回眸深深看了眼陛下,这才泪水大颗大颗的掉落,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贵妃心中伤心是人人皆知的事,桑青筠虽不能感同身受,可大体也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她与陛下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却因为先帝的指婚而不能为人正室,只能屈居妾室。听闻她曾有望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却在胎死腹中,又养身子养了多年,直到今日都不能有孕。
可皇后不光已经生下了陛下的嫡子,只凭那么些微薄的恩宠,如今竟又有孕了。
贵妃极为厌恶皇后,一直打内心认为是皇后抢走了她的位置,眼看着敌人得意,心里怎么会舒坦。
人与人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相通,贵妃失意,皇后却得意。但贵妃临走前看向陛下的眼神,桑青筠却看不明白。
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是陛下的职责,关心皇后,重视皇嗣更是理所应当,贵妃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为何会有这般的眼神,是因为失望、委屈、还是因为艳羡?
桑青筠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不明白深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可身在后宫,若爱一个人注定会变成贵妃今日这般,那桑青筠宁可一生都不要这所谓的荣华富贵,更不要什么爱,只会害人害己。
这般想想,她下意识看向了身前的陛下,眼神顿时变得复杂难名。
尽管这些时日她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每当无人时,总会想起陛下把她压在墙角时落在耳边粗重的呼吸,想起他嘶哑的请求,也想起他灼热的温度。
虽说她知道陛下只是醉酒的胡话,陛下醒来后也将一切忘了个干净,并不会有人把醉话当真。可这般亲昵的接触,在她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也是第一次,当事人又是她和九五之尊的帝王,这件事并不是轻易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夜深人静时,她也难免会生出一丝小小的绮思,会想陛下这么说的时候究竟有几分真心。
可同时她也很清醒的知道,想归想,即使陛下清醒的时候这么说她也还是会拒绝。
只是这些都没有今天亲眼看到贵妃的这一滴眼泪让人来得真切。
贵妃走后,谢言珩又关心了几句皇后,方看着徐贵人淡淡说道:“皇后养胎,宫中最忌讳喜欢生事,心思不端之人。”
“徐贵人屡屡生事、刻薄宫人,实在德行有亏,自今日起降为常在,禁足一个月,以儆效尤。”
说罢,他又看了眼衣裙脏污的童宝林,并未说任何原因的添了句:“童宝林擢为才人。”
原本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结束了,不曾想陛下的旨意下得突然,到头来谁也没放过。
徐常在是皇后的人,童才人是贵妃的人,但这些事只有身处后宫的人才知道,陛下向来不怎么理会后宫,不曾想却对这些事情却洞若观火。
贵妃方才哭着走了,陛下虽没说什么,心里对这些事却有个衡量。
事情归根到底是徐常在惹出来的,若因为皇后的身孕而对徐常在一再宽容,只会纵容了后宫不正之风,那后宫更是风波不断了。
如此对二人一贬一捧,既对今日之事有了一个妥当的处置,更借着她们二人平衡了皇后与贵妃,是两全其美的事。
皇后原本心情正好,不料徐常在突然被贬,可见是陛下还是不满她的处置。好在徐常在在她心中已经是个弃子,将她弃之不顾了就是。
她眼神微微变了变,却没说什么,只是对着徐常在也训诫了一番,又赞许了童才人仁慈,此事便轻轻揭过了。任凭徐常在拼命的向皇后投去求助的眼神她也不再理会。
徐常在气不过,还想上前跪下再说什么,可谢言珩对她一再的不安分已经感到十分厌烦,只拂了拂袖,冷声道:“都退下,任何人都不得再扰了此处清净。”
童才人骤然晋升,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一看陛下喜欢清净,立刻福身请辞,生怕惹了陛下不悦。
皇后见状,也福身后说回宫休息,又说二皇子功课学得不错,等陛下闲暇时可以考较他的功课,这才坐上凤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