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毕竟御前人手不够就无法伺候好陛下。若陛下不好,那就是底下人的失职,是大忌。
所以桑青筠想着,无论如何都该很快就会有新人上任,不曾到一直到今日都毫无消息。
她昨日曾试探性地问过戴铮,谁知戴铮看了她一眼,颇为为难地摇摇头,说没合适的人选。
然而偌大的皇城内宫女不知几何,怎么会没有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该是陛下挑剔,戴铮选出来的他无一人满意。
可若要陛下满意,她到何时才能恢复从前的生活?如今这样跟在陛下身边,她连见谭公公和黎熙熙的时间都没有了。
桑青筠轻轻从下房推门走出来,脚步较往常都要沉重些许。
等她准备好茶水进入勤政殿内的时候,陛下已经在里头批折子了。
时间比她想象中更早。
她过去将一杯提神的浓茶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退到了身侧站着。
陛下正垂眸专注地批阅奏折,并未察觉她来了。御笔在指间如行云流水,光线落在手边的竹纸上,似山巅白雪。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如圭如璋,清冷从容。但又勤政,并非贪图美色之人。
所以日常除了每日上朝所去的宣政殿,大部分时间都在勤政殿内批阅奏折。
身为御前女官,她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几乎比后宫所有嫔妃加在一起的时间都要多,不怪那么多人把注意打到她的身上。
可人们只知她表面光鲜,谁又能体会得到背后的难处。
种种辛酸不堪人言。
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长日来的疲倦让她不知何时入了神,连时辰过去了多久都未曾发觉。
谢言珩处理完手里的这一批折子,刚拿起瓷杯便觉得不对。手中的杯沿触感微凉,茶水已经见底,御前做事最尽责的桑青筠今日破天荒的没有换茶。
他抬眸看过去,就见她双眼放空地看着前方某处出神,头一次在他跟前走神了。
底下的人失职,谢言珩本该不悦,可桑青筠这样,他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微不可察的笑了下,眼底有几分玩味。
但他还是淡淡说了句:“桑青筠。”
连名带姓的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般炸在了她耳朵里。
桑青筠立刻回神,屈膝跪地:“奴婢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在朕跟前还分心,”他漫不经心的转着瓷杯,调子不紧不慢的,“想什么呢?”
“这个月的月例添了一倍给你发的,怎么还存心渴着朕。”
桑青筠一时无言,沉默片刻后,语气仍然恭敬温和:“陛下仁厚,奴婢感激不尽。但奴婢并非有意,也绝不敢有意渴着陛下。”
她走上前,伸手去取瓷杯:“奴婢这就给您换茶。”
但谢言珩就等着她来,丝毫没有放下瓷杯的意思。
在她的指尖碰到瓷杯的那一刻,他从善如流地抬起无名指摁住了她的食指:“何故走神?”
他语气仍然淡淡的,动作却不淡。
仅仅一指的禁锢,却让桑青筠有种从指尖灼烧到全身的战栗感。
在谢言珩眼里,他往常见到的桑青筠可以称得上一句无懈可击。
勤恳、细致、聪慧、毫无怨言,不管任何场面、任何人,凡是她分内之事都能做得挑不出问题,即便面对是自己,她也总能应对。
但她今天居然走神了。
谢言珩忍不住猜测,是因为在他身边久了感觉到安心,还是说赵瑜烟不在了以后,她反而比从前轻松。
但不论是哪个,他都感到了零星的愉悦。
桑青筠今天自己做错了事情,不敢再轻易像之前那般径直后退惹陛下不悦,只好极力忍耐着,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偏头道:“是奴婢一时疏忽,奴婢认罚。”
温热的触感并未和从前那般一触即离,谢言珩的愉悦更重了。
她长睫微微发颤,日光之下,像一只降落的蝴蝶。
他几乎认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很大度地不再更进一步,反而搁了瓷杯后敲敲案几,反而宽宏大量地关心起她:“朕瞧你似乎比之前瘦了些。”
“小厨房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若不喜欢,朕命戴铮换一个给你。”
……
再次沉默片刻后,桑青筠屈膝跪地,十分委婉地问道:“奴婢多谢陛下厚爱,小厨房的膳食很好,照顾奴婢的人也很尽心——”
“只是奴婢斗胆,想问一问您。”
她缓缓抬眸,语气放得格外小心:“御前奉茶女官空缺的位置何时能再添补一位?”
“奴婢无人轮值,已经多日不曾睡好觉了。”
谢言珩眼底的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敲案几的动作戛然而止,好似周身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寂静良久后,谢言珩淡淡道:“这种事你该去问戴铮,朕没这么闲。”
“退下吧,换茶过来。”
得不到答案,桑青筠只好作罢。
她虽然迫切的希望可以有一人过来和她轮值,可很明显,陛下此刻显然又不高兴了。
虽然想不通他怎么又不高兴了,但她还没那么没眼力见,只好端起杯盏退了出去。
另一边,一直到桑青筠彻底离开殿内,谢言珩都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桑青筠的上心不受控制,远超出了他原本以为的一丁点兴致。
他曾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令他感兴趣的女人,一个有自己主见,从不逐流献媚的美丽女人。
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说到底也只是御前他用得称心的助手。
在这方面他一贯不强求,更不屑于强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影响自己一星半点。
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份超出范围的心思,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苦恼。
谢言珩很厌恶这种感觉。
来势汹汹,又不受控制。
他讨厌任何不受控的东西。
一刻钟后,桑青筠泡好茶准备入殿,戴铮正好从外面接了信儿过来。
她适时地停在门外没进去,
就见戴铮快步入内请示道:“启禀陛下,重华宫的徐贵人派人送了百合汤来,可要让人送进来?”
“徐贵人虽做错了事,可皇后娘娘今日已经训斥过了,奴才没用,拿不准主意,特来请陛下示下。”
谢言珩冷冷瞥一眼:“何事?”
戴铮稽首躬身,恭敬道:“据奴才所知,徐贵人在宫道上公然羞辱童宝林,童宝林这两日已经伤心卧病了。”
闻言,谢言珩本就在冰点的情绪彻底失了耐心。
“出去。”
“撤了她的名牒,不要再来朕跟前碍眼。”
第17章
徐贵人前去御前送汤的事早先知会过皇后,就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心意有没有被流言影响。
毕竟那些话传得实在太难听,摆明了就是要陛下也知道,偏偏徐贵人又真做了不妥的事,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这会儿陛下要撤徐贵人名牒的消息一传出来,皇后那边立刻就知道了,脸色也冷了下来。
凤仪宫的大宫女莲音轻声说:“娘娘别气,她们本是新人,一时不懂规矩也有。陛下国事繁忙,想来要不了几天就会忘记。届时您再安排,徐贵人一样能重新得宠。”
“要紧的是贵妃那头,不能因为此事让她占了便宜。”
皇后阖了阖眼,脸色不太好:“本以为徐贵人聪明,不成想也做出这样不稳重的事。”
“她得宠才刚几天,即便是防着童宝林也不该当街抢人,抢得偏偏还是桑青筠。桑青筠是什么人?她随便说两句话给陛下就能决定她的命运,如此莽撞,实在是太让本宫失望了。”
贵妃本就得势多年,和陛下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们二人早在府里时便水火不容,这些年每每压得她这个后宫之主喘不过气来。
眼下好不容易寻得她沉寂的时机,这些才不到半个月,自己苦心栽培的人手就出了岔子,怎么让她舒坦的起来。
徐贵人已经不成了,眼下还能推谁出去分宠?别到头来还是便宜了贵妃的人。
莲音思衬着说:“娘娘别忧心,奴婢觉得桑青筠不是那么多事的人,以她的性格,应该不会在陛下跟前嚼舌根。”
“她在御前多年,向来片叶不沾身,谁都不沾惹。当初您不是也曾暗示过她吗?若真有那份心思,您和贵妃她还能看不上不成,可见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徐贵人是不够检点,可这流言传的这么烈,不是她们几个能做得到的。”
皇后嗤了声:“能和新人如此计较,除了贵妃还会有谁?”
“本宫自然清楚桑青筠的性子,但徐贵人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还如此贸动,万一桑青筠是贵妃的人,岂非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了下去。”
她坐在软榻上,冰冷的寇甲缓缓点在描金案几上,发出“嗒嗒”的脆响。
日光疏漏进殿内,将她发间的凤尾金钗照得格外明亮夺目:“徐贵人还是不够好,本宫得再寻个更好的人选才行。”
莲音缓缓道:“这一批新人里头,出身最高的就是徐贵人,若加上身世、容貌、性情,她的父亲和您母族交好,照理说是最合适的人选。若徐贵人还不够好,莫非娘娘已经有更中意的人选了?其实在新人入宫之前,妍容华也算小有恩宠的。”
皇后抿口茶,摇了摇头:“妍容华之前是小有恩宠,可当时后宫才几个人?那时候都做不到突出,如今更不成。再说了,她和徐贵人都有同样一个毛病。”
莲音轻笑着点头:“娘娘说的是,妍容华和徐贵人都耐不住性子,太急了。”
“后宫生存,凡事急于一时往往是不成的,”皇后淡淡道,“若没那个忍耐的心劲儿,怎么做得成大事。”
“本宫若不能忍,恐怕早在贵妃的步步紧逼下失去皇后之位了。”
她斟酌着说:“不过这也有好处,不够聪明的人本宫用起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