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了,就要这三头,套上你这儿最大的架子车。”蒋德祖答他。
“您还是个内行啊,您看的这几头牛是我今年新买的,健壮得很呐。”掌柜的把嘴里的沫子吐了,高声喊,“刘忠,把爷的算盘拿过来。”
趁着蒋德祖和车马行掌柜讲价的功夫,徐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窝棚里一半都是马,除了牛,还有骡子和驴,毛皮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徐泽看了不免有些眼馋,想着回回去镇上两人都要走上好几个时辰,若是能买上一头骡子来拉车,也能轻省不少。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心中感慨,赚的银子还没到手,想买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了,思及此处,不免有些哑然失笑。
这边价钱谈拢了,掌柜的进去写收单,蒋德祖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小子乐什么呢?”
“蒋大哥,往后我要是买骡子买马,你可得过来给我掌掌眼啊。”
“行啊,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掌柜的把收单送了出来,又安排了个伙计替他们赶车。
现在事已办妥,三人便径直往回赶。
到了他们落脚的脚店,蒋德祖便招呼着让他们把货物装车,再去把早食吃了,吃饱了也好上路。
一通收拾下来,眼看着到了巳时,车队也终于出发了。
他们从食康坊出去,赶着牛车一路往东,从东城门出城,到了在城郊的茶摊子上就着茶水吃了点干粮又接着赶路,下半晌没停过,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落脚的驿站。
一行人躺的躺,坐的坐,老驿丞点了人数记录在册,叫了他们管事的人过去说话,才给他们分配住处。
三头大青牛被拉到路边吃草,堆着货物的车架子停在马棚外头,怕夜里露水重特地叫人盖了一层油布。
蒋德祖使了银子,让那驿丞支起一口大锅来给他们煮粥,吃罢晚食,累了一天的人终于都歇下了。
夜里徐泽出来解手,迷迷糊糊地刚解开腰带,忽听见暗处有人说话,“你急什么,不是说好等到了那边再动手……”
第39章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草丛中还有几声虫鸣,一阵清风拂过山岗,秋夜的寒气也顺着裤腿蹿了上来,瞬时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如此,徐泽也算彻底清醒了。
他只好收敛了气息,束手束脚地背靠着墙壁,静静等着那人再弄出动静。
不消片刻,马棚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趁着月色,他看见两个黑影站在食槽边说话,其中一人腰间还別着一把刀,月光映照之下闪过一抹刺眼的寒芒。
徐泽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小心地贴着墙绕过去,忽又听到一声分外压抑的低咳,他连忙止步。
“东家说了,你要是起了别的心思,就让我提你的头回去。”说话的人语气极淡,仿佛他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不敢不敢,我这趟跑完就能还上一半的银子,那几个人都是壮劳力,卖到黑市多少也能抵上一些。”
回话的人正是蒋德祖。
徐泽脑中轰的一声,心跳在胸腔内如擂鼓一般,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那人用巴掌拍了拍蒋德祖的脸,冷声道:“别跟老子耍什么小聪明。”
蒋德祖堆起笑,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
等到那带刀之人离开,蒋德祖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猫着腰回了他们睡觉的窝棚。
此时已月上中天,徐泽在马棚后头站得脚都麻了,脑袋里不停的回想着他们方才说过的话。
听蒋德祖的意思,他是欠那个带刀人东家的银子,他这趟贩货,不仅要吞了他们筹的本钱,还要他们的命。
想到这儿,徐泽才感觉到脊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
直觉告诉他,现在立刻就往回走,回卢山镇去,回山塘村去,回去和陶枝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别再做什么发财的梦。
徐泽有些挪不动步子,他若是走了,那剩下的几个人,怕是再没有生路了。他还记得,有人还等着赚了这笔钱回去娶媳妇……
他自认不是什么烂好人,但此时也有些不忍心让他们白白送命。
头疼的是钱财动人心,若是明日他私下告知这些同乡蒋德祖的真实面目,恐怕也没人信他……好在他们才出淮阳府,还有好几日才能到衡州,尚有转圜的余地,今夜不行还能另寻时机。
徐泽想清楚以后,把手里的石头往干草堆里一丢,轻手轻脚的回了窝棚。
他进去见蒋德祖已经睡熟了,便胡乱找了个地方躺下。
徐泽有些睡不着,身上的寒气仿佛浸到了骨头里,怎么躺都不舒服。他索性睁开眼,顺着木板墙的缝隙,能看见月光把外头的地面照得发亮,在一阵阵发紧的风声中,他有些想陶枝了。
——
夜里起了风,窗扇被吹得吱呀作响。
陶枝被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才发现窗户没关,又怕夜里下雨,于是披着衣裳下了榻关窗。
她立在窗前,看外头一轮圆月挂在中天,院子里亮堂堂的如银光泄地,风吹过屋脊,吹得树叶也簌簌作响。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新婚之夜,那个在月下架起篝火带她烤鱼烤饼子的人。
算起来,他也出门六日了,也不知道现今走到了哪里……路上风餐露宿,一定没有好好剃须束发,又担心他素来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会不会饿着自己……
陶枝释然一笑,恐怕自己也是瞎担心,依他的性子,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把窗户合上,拢着衣服往回走,一不小心踢到了床边的圆凳,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陶枝把油灯点燃,坐在床边脱了足袜一看,小脚趾的指甲盖被踢翻了,渗了点血。
她趿着鞋子去翻徐泽的箱子,想着找些伤药敷上,一打开箱子又看见了那对野猪獠牙,白骨森森的,夜里瞧着有些瘆人。
陶枝顿时有些心慌,潦草把药上了,又扯了点纱布包好,才吹灯躺下。
虽闭着眼,但十指连心,隐隐作痛的脚趾牵动着她的神经,搅扰得她难以入眠。陶枝往被子里缩了缩,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枕边那把小刀,陶枝忙握在手里,心下才感觉踏实了一些。
她只愿,他能平安回来。
一夜风紧,到了后半夜乌云蔽月,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阿姐!”
陶枝昏昏沉沉的醒来,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阿姐!你在家吗?”
陶枝这才听清是陶桃在拍门,连忙穿了衣裳跑出去开门。
陶桃一进到院子里来,就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喊了好久了,姐你怎么才听见。”
陶枝笑了笑,接过她手里装着鸡崽子的篾篮,“夜里没睡好,今儿起迟了,姐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她见陶桃不说话,领着她往灶房里来,“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想吃什么,姐给你做一碗。”
陶桃只好勉为其难的原谅了,吸溜着口水说:“姐我想吃蒸蛋羹。”
“好,我把头梳了就给你做。”
“呜呜呜,阿姐,你最好了!”陶桃抱着她的手臂撒娇。
陶枝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啦,松开。”
待她打水收拾齐整,先去后院抽了一把柴火点火烧灶,她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煮着,又取了两个鸡蛋打散,往碗里倒上一小半清水,撒上一点子盐巴搅打均匀,只等着锅里冒了热气,就摆上篦子放上去蒸。
陶枝一早起来没什么胃口,从墙根底下扒拉过来几个芋头,用火钳夹进灶里烧。
陶桃蹲在地上摸着小鸡崽玩,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鸡崽挤在一起煞是可爱,她试着和它们说话,“叽叽叽……”
“阿奶让你拿了多少鸡崽子过来?”陶枝问。
“十六只,阿奶让我跟你说,有几个蛋不好没孵出来。”陶桃抬起头说。
“嗯。”
陶枝掀开锅盖看了一眼,碗里的蛋液已经凝固了,嫩生生的。
她用抹布隔着碗端到桌子上,又想着陶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用筷子擓了点猪油搁在上头。
陶桃闻到香味馋得围着桌子直打转,陶枝取来调羹递给她,“烫着呢,你慢点吃。”
“好!”
陶桃迫不及待的舀了一勺,一口下去烫得她眼睛都红了还舍不得吐,直张着嘴哈气,含糊不清地说:“好烫,好烫……”
陶枝抿唇一笑,“我就知道……”
等陶桃吃完一碗蒸蛋羹,灶里的芋头也烧好了,陶枝用火钳扒拉出来,边吹边拍着芋头上的灶灰。她捡了一个小的,把皮一剥,就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芋肉,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烤芋头的甜香。
陶桃看了馋得不行,眨巴着眼睛伸手要了两个。
陶枝取出一罐子茱萸酱蘸着吃,一口咬下去,软糯的芋肉裹着辛辣香醇的酱汁,带着细腻绵密的口感,不需咀嚼就在口舌间化开,热腾腾地慰藉着五脏六腑。
姊妹俩吃罢早饭,陶枝把篾篮里的小鸡崽捉出来,喂上水食,这才送陶桃回家。
陶枝没有进家门,看她进去了就往回走。
到家时,正好看到钱大蹲在她院子门口,埋头搓着指甲缝里的泥。
陶枝促狭的想,今日可真热闹,接二连三的有客人来。
他见陶枝回来了,连忙起身唤了一声“二夫人”。
陶枝正纳罕他怎么过来,就听见他说,“我们郎主让我带您过去看田。”
“那直接走吧。”她也懒得再开门进去给人倒茶了。
到了田里,徐泽分到的二十亩地已经被插在地头的竹竿划了出来,她往远处望了望,钱老汉正领着他儿子在挖沟。
“二夫人,封洫的沟这两天就能挖出来,今冬我们要休耕,草籽原也是备足了的,需不需要给您那二十亩地顺便撒上?”
陶枝原本想着种上冬麦,来年多少也能收点粮。
只是下田本就贫瘠,若是不休耕轮作,肥力只会越来越差,到了明年收成便更难看了。
县里头的农官老爷曾下村挨个宣讲过,休耕时撒上紫云英的草籽,等春上花开了,翻耕沤上一两个月能肥田,提升不少产量,村子里凡是冬季不种稻的水田,都会撒上草籽。
她想着反正来日方长,如今徐泽有了正经营生,也不指望地里这点粮食过活,还是细水长流来的好。
“那就劳烦你们了。”
“您别客气,我们本就是徐家的家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钱大依旧恭敬的低着头。
陶枝还是适应不来主仆这一套,摆摆手道:“那你先忙,我这就回了。”
到家后,陶枝先看了一眼鸡崽子们,给它们添了点水,才回房间收拾床榻。
她拉起被子一抖,一柄小刀立刻跌了出来,是晚上她握着睡觉那把。这刀还是徐泽送她的,刀身细长秀气,刀鞘上刻着精细的蛇缠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