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明白老祖宗为何不让两大家族的人联姻,两个人若是成亲之后,再走到这一步,得多痛啊。当初阿姐为崔万锺,赔上了自己一条命,她还曾怨过她愚昧,为她不值。
此时倒有些明白了她的苦。
人为何会走到绝路,是因为有了心,有了情。
她脸颊上一烫,还未回过神,眼前便探过来一只手,秀白的手指轻缓地替她拭去了面上的一滴水珠,“别自责,我都知道,不怪铜儿。”
钱铜抬头。
他真的不怪她吗?
朴承禹的指腹没有及时撤回,最后一次蹭了蹭她的脸颊,疼惜地道:“别一个人去扛,相信他,宋世子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能给的,宋世子都能给,他给不了了,宋世子却能给她。
是个姑娘,都知道怎么选择,何况她是那个活得最清醒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他也没有理由再困住她。
“那你呢?”钱铜眼眶殷红,问:“如何打算?”
朴家一定会败的。
朴大公子收回了手,磨了磨留在指尖湿润的水雾,把此刻的感受烙印在了心底,他对她一笑,“不必考虑我,我还没到需要求你对我手下留情的地步。”
他早已不是朴家人。
两年前他便寻好了退路,那条退路的尽头原本该是她,如今虽然再也没有人在尽头等他,他也得去走完这段路。
参天大树倾倒之时,底下的每一根树根都会挣扎。朴家身在居中,无法脱身,结局早已注定。
她今日能闯入牢房,站在他跟前,凭的是她自己的本事,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当三公子的哭喊声传来时,朴承禹很平静。
他要走了。
“恭喜”二字,他说不出来,他起身看着背着他蹲在那不动的背影,与她道别,“铜儿,我走了,保重。”
钱铜没目送他离开。
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起身,倚靠在牢门前,听着远处嘈杂的骚动,和三公子凄厉的哭声,“我看到了,是王爷的人,是他杀了我母亲...”
——
钱铜回去时,已是半夜。
又超过了一炷香。
不知道宋世子歇了没有,钱铜没让门口的暗卫进去禀报,轻手轻脚地进屋,木几前没见到人,正欲走去净室,一转头便见宋世子坐在书案前,正看着她。
钱铜笑了笑,问道:“世子还没睡?”
宋允执盯着她的眼睛。
钱铜走上前解释道:“一炷香太短,平昌王动作太墨迹,下回世子能不能把时间稍微延长一些。”
说完便见宋允执的眸子淡淡地从她脸上挪开,起身走去了净房。
钱铜道他生气自己回来晚了,跟着走去净房,立在门外认错,“是我没把握好,世子放心,下回我一定会在一炷香之内赶回来。”
没听到回话,她伸长脖子,“世子是要沐浴吗,我怎么没见你拿换洗的衣衫,没关系,待会儿我帮你拿...”
话没说完,宋世子去而复返,手里递给她一张帕子,冷眼道:“擦干净。”
钱铜并不知道她眼圈下尚有一道泪痕,但看宋世子此时冷冰冰的眸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立马闭嘴不再吭声。
接过布巾,擦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擦没擦干净,随性道:“世子,里面的水我先用了?”她去沐浴,洗得更干净。
宋允执没拒绝。
她的衣物扶茵在第二日便替她送了过来,钱二夫人还带了话,“婚宴的事有咱们,让她别操心,安心住在知州府,伺候好世子最紧要。”
不只是衣物,钱二夫人把她平日里的一应日常所用都搬过来了,占了世子的半个箱柜。
钱铜打开柜门,挑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去了净房,进去前见宋世子又坐回了书案,知道他在等什么,鼓起勇气使唤道:“世子,泡一壶茶呗。”
她的故事很长,说多了会口渴。
在宋世子的目光投过来前,钱铜及时缩进了净房内。
——
外面的动静已经平复。
王兆匆匆忙忙进来禀报时,宋允执正坐在蒲团上,开始煮茶。
王兆道:“世子,平昌王把朴大夫人杀了,人已出了城,要不要追?”今儿白日世子还曾拒过他,可那平昌王竟使诈,在此留了一夜,去地牢把人杀了。
这不是灭口吗?
王兆怀疑前夜朴大夫人的刺杀,与他平昌王也脱不了干系,就这么进去地牢把人杀了,一句交代都没,人倒是连夜出了城。
宋允执道:“不必,明日把王妃送出城。”
王兆点头,还有一事,他望了一眼屋内,没见到钱家娘子,方才低声与宋允执道:“世子妃去了地牢,把朴家大公子和三公子放了,说是世子的意思...”
宋允执没什么意外,应道:“嗯。”
见他知情,王兆便没多说,退了下去。
——
钱铜沐浴完出来,宋世子已经把茶泡好了,正揭开茶盖,散着热气。
宋世子真的很好。
怕宋世子久等,钱铜发丝还未绞干便出来了,湿漉漉的一把拢在手里,用布巾裹着,一面搓捏一面低头嗅了嗅茶水的清香:“世子泡的茶好香。”
沐浴后她换上了寝衣,桃粉色的裹胸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饱满绽放,外披一件轻薄的罗衣,头发一笼,一侧香肩隐隐露出,细小的水珠停留在肌肤上,如同朝露滴上美玉,细腻香软。
宋允执挪开目光。
夜已经很深,钱铜不再耽搁功夫,如朴承禹所言,宋世子确实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堂堂朝廷命官,身上没有背负半点瑕疵的宋世子,今夜却豁出去了自己的名声与前途,由着她胡来了一回。
如此真诚的一颗心,她还有什么不能坦白的。
钱铜先从今夜的计划说起,“朴怀朗已经在赶回扬州的路上,天亮前便会到达扬州,朴家三公子亲眼见到平昌王杀了朴大夫人,而王爷也亲耳听到朴大夫人杀了王妃,加上被鸣凤郡主折磨而死的朴家二公子,三条人命纠葛,纵然朴怀朗与平昌王交情再深,此次也会反目成仇。”
她发丝太多,绞了几下手便酸了,甩了甩手腕,继续道:“平昌王今夜离去,必会对朴怀朗先下手,而朴家三公子也会第一时间找到朴怀朗,告诉他自己母亲的死...”
“坐过来。”宋允执突然打断。
钱铜说得正上劲,以为他听不清,挪了坐下的蒲团靠去他身侧,刚坐下,宋允执便抬手从她手里拿过布巾,一手拢住她的头发,替她绞着,“继续说。”
钱铜没料到他叫她坐过去,是帮她绞发。
他动作很轻。
钱铜一侧目,便瞧见了自己的青丝已被他握在手中,湿漉漉水泽沾了他一手,他手掌比她宽厚许多,五指修长,像极了生长在雪地里的苍劲竹节,一用力,手背上青筋绷紧,水珠顺着他指缝滴到了布巾上。
心口突突跳了两下,脸颊有些发烫,钱铜转过头,顿了好一阵才接上适才的思绪,低声道:“世子一定会好奇,平昌王为何非要杀了朴大夫人。”
宋允执绞着她的头发,安静地听她说。
“因为平昌王如今的一切,是他劫取而来。”两年前她被朴大夫人质问“你配吗?”后,狼狈地回到了钱家,老夫人便告诉了她这个秘密。
从那时候起,她才是钱家真正的家主。
当官的看不起商户,世人对商户心怀成见,言商之时,总喜欢在‘商’字前加一个‘奸’字。翻不翻案,她不在乎,但她不能让大伯一家白死。
平昌王必须得偿命。
五年前钱家大爷的死因,必须要真相大白。
可毕竟过去五年,没有一个证人存活,钱铜原本打算用她自己的方式去解决,可她被宋世子发现了。
她瞒不住他,也不想瞒他,她不确定宋世子会不会相信,她转过头,仰头看着他,试探地问道:“若是我说,五年前守城门的并不是平昌王,世子会信我吗?”
两人挨得很近,她这般望过来,整张轮廓都落入了宋允执的眼底。
宋允执目光轻轻落下,直视她的眼眸,“你说,我便信。”
钱铜也信他。
她收回视线,看着木几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盏,与誓要清查四大商的陛下亲外甥,道出了当年的真相:“陛下只知道四大商拒绝了他的支援,可身为大虞的子民,国没了民不可活,商又怎能独善其身?五年前得知胡人攻入京都,四大商都有出力,朴家是守住了两道海峡线,但并非朴家一家在守,卢崔钱三家都在海上,不过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朴家家主,其余三家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至此,朴家一家独大。
“钱家大房,兵分两路,大夫人与我二兄随朴怀朗去了邓州海峡线,家主则带我大兄,亲帅百余名家仆,一路运送筹措而来的军辎,去往京都支援,一个月后,陛下登基,钱家大爷连名字都没留下,传回来的消息,是死在了胡人动乱之中,守城的人变成了平昌王。”
宋允执拧眉,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却不知会是这等真相。
她发丝上的水珠被他绞得差不多了,他五指穿过她的发缝,轻轻为她铺开,低声问:“为何不报官?”
钱铜从他怀里扭了个身,面朝他,诉说道:“因人死都绝了,找不到半点证据,我只能凭着一丝怀疑,去找平昌王,哪怕是错的,我也要一试...”钱铜知道他宋世子行事谨慎,不会认同自己的做法,但她已经做了,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承认道:“是以,我一步步把他引来了扬州,好不容易等来了朴家大夫人的家宴,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前夜在朴家,平昌王他认了。”
这就是整个过程。
是她为何不惜与土匪为伍,在明知道会被他抓住把柄的情况下,也要去闯朴家后院的真相。
她都交代清楚了。
他愿意相信她吗?她的发丝绕在了他的五指之间,钱铜缓缓倾身,下颚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一双手攀上了他腰间两侧的腰带,仰目看他深邃的双眼,柔声问:“世子还会怪我吗?”
怪她的鲁莽,和先斩后奏。
第83章
静谧之夜,灯火下的少女爬到了他的身上,如妖如魅,问怪不怪她。
怪吗?
她雇佣土匪杀了当朝王妃,挑拨平昌王与朴家的关系,搅得扬州鸡犬不宁,连知州府都被她牵着鼻子走,无论哪一桩都不符合律法,不可饶恕,但这背后若是有一桩家族的血海深仇为因,钱家大房一家加上家仆百余人的枉死,一切便又了有情可原的理由。
宋允执的脊背因她的靠近而紧绷,吐息之间全是少女身上的幽香。
他咽了咽喉咙,此时终于理解为何公务不能与私事混为一谈。
思绪已被软香侵蚀,如何去怪?
腰带被她的手指头剐蹭,连着腰侧的一片肌肤也成了她指尖下的玩物,他伸手搂住了她的后腰,不让她动,垂眸看她目光里的星星碎光,嗓音低沉,问道:“段元槿是谁?你是如何认识的他?”
此时被私情侵蚀的不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