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定好的今日出扬州,因平昌王伤心过度,不得不再停留一日。
前来接丧的几个平昌王府的妇人,也都认识宋允昭,宋允昭心底善良,为了安抚几人,忍痛拒绝了嫂嫂逛街的邀请。
——
钱铜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待了一日,无所事事。
眼见天色又黑了,她抱着一双胳膊隔着一道门,与宋允执的另一名暗卫对峙,“你们家世子只说请我来他屋里做客,没说要关着我?你这般禁我的足,确定等会儿他回来了,我状告你虐待,不会被罚?”见那暗卫始终垂头,不看她也不说话,比之前的蒙青还要难搞,钱铜威胁道:“你知道蒙青吗?”
对方头稍微抬了抬。
钱铜便道:“他就是对我不好,被你主子罚了板子。”
见他头又垂了下去,钱铜无语,冷笑一声,“不怕罚是吧,我...”
“下去。”说话声被打断,钱铜回头,忙了一天一夜的宋世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那暗卫也看到了人,长松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钱铜不乐意了,跟在宋允执身后,“这就是宋世子的待客之道?”她走哪儿,他那些暗卫便跟哪儿,天一黑,人都不让她出去了。
何意?
禁她的足?
宋允执看了她一眼,双颊因激动呈现出了一层桃粉,彷佛下一刻便要对他张牙舞爪,在她爆发之前,他突然道:“去吧,给你一炷香。”
钱铜一怔。
“你给平昌王送信,不就是想让他去见朴大夫人?”宋允执知道她想干什么,两人若想敞开心扉,必然有一方先妥协,他愿意走出第一步,他看着她,轻声道:“她看到了你行凶刺杀王妃,也认出了你头上的发带。”
朴大夫人不能留。
钱铜盯着他,盯了半晌,恍如不认识他一般,“世子这是为了我,在徇私枉法吗。”
“不必激我。”宋允执道:“她雇佣江湖人士,扮为胡人刺杀朝廷命官,本就是死罪。”他抬目,认真地看着她:“钱铜,此次我让你,但也希望你,在我查清楚之前,你能主动与我坦白前夜所发生的一切。”
第82章
朴大夫人入狱后,只见到了一回宋允执,再也没有任何官差来审问她。
她不知道朴家怎么样了,她的两个儿子如何了,朴家家主有没有回来,还有平昌王是不是当真认为王妃是她杀的。
当夜的情景太乱了。
她只顾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一心想要平昌王府给他朴家一个交代,最后王妃死了,她的人全落入了知州府手里。
事后回想起来,朴大夫人便觉得到处都不对劲,第一批刺杀宋允执的人,确实是她的人,第二批闯入后院的‘胡人’不是,杀王妃的也不是她...
她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传递出去,但没人来探视他,也没人来审问。
喊了两日见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今夜狱卒来送饭,她本也没有抱任何希望,却突然在碗底内看到了一张纸条。
朴大夫人心头一跳。
是谁?
家主回来了?
她慌张地朝四周望了望,躲在暗处,双手颤抖地把纸条展开,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五年前守城之人非平昌王】
朴大夫人怔住。
五年前陛下的蜀州军赶到京都,杀退了攻城的胡人,也将一尽丢下百姓逃出城外的皇亲国戚全抓了回来,祭旗。
唯有平昌王在这一场变动之中不仅安然无恙,陛下还为他赐了封地,因他是五年前唯一一个没有逃跑,没有躲起来,而在顽强守城的皇室。
朴大夫人脑子一阵嗡鸣,守城的人若不是他,他如今的一切便都是骗来的!
朴大夫人被这个消息震得缓不过神。
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此大的秘密,到底是谁告诉她的,有何目的?没等朴大夫人想明白,外面便传来了动静,很快她便见到了一脸寒意的平昌王。
“王爷!”朴大夫人终于见到了人,慌忙起身,抓住时机与他解释:“王妃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王妃...”
其中有隐情。
可平昌王对朴家,对他朴大夫人已经没有半点信任,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为了替她儿子讨回公道,扬言要他的王妃抵命,一个王妃不够抵他儿子的命,还对他王府的郡主赶尽杀绝。
她说这些没用,他只想知道前夜那个面具青年是不是她的人。
平昌王冷声道:“本王能来见你朴大夫人,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年你们朴家背靠本王,占尽了好处,整个扬州的生意都落进了你们朴家口袋,如今是觉得本王碍事了,要把本王踢开?”
朴大夫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平昌王冷笑道:“本王不就是要了你们朴家的两座盐场,拿了你们一些钱财,便心疼了?若非本王,朝廷的人能等到现在才上门?你朴家早被朝廷清缴,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这么说,朴大夫人不认同。
朴家是个商户,可也并非被朝廷所不容,每年朴家为朝廷上缴的税额不小,就算朝廷来清缴,朴家也不过是把手里的东西让出去,不至于要他全家的命。
两座盐场还少吗?
为了寻求他平昌王的庇佑,朴家把一半家产都给了他,结果换回了一门要命的亲事。
他朴家二公子死在了郡主手里,不该去质问他们?
朴大夫人道:“无论王爷信不信,我朴家没有半分对不起平昌王府,即便老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不没把王爷与我朴家合谋,一道谋杀宋世子的事情说出来?”
平昌王脸色微变。
心底杀意已起,面上不显,今夜他来也不是与她吵架的,语气缓和道:“本王来,是告诉朴大夫人,你杀了本王的王妃,追杀本王的小女,单凭这两桩本王便可要你全家陪葬,但本王与朴家家主交情深厚,在他回来之前,本王暂且不会要你性命,还请大夫人握好你手里的把柄,莫要再来试探本王的底限。”
平昌王说话时,一直注意着大夫人的神色。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可平昌王还是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躲避。
真是她。
平昌王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与身后的人交代道:“杀了她。”
待被平昌王的人掐住了脖子,朴大夫人才反应过来,使劲地挣扎,哑声吼道:“来人...”
——
钱铜此时也在地牢,来见朴家大公子和三公子。
那日三公子从兄长的屋里醒来,朴家已火光滔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知州府的人押送来了地牢。
大公子告诉了他真相,“母亲雇凶杀宋世子,未遂。”
三公子当场便吓得腿软瘫在地上,满目绝望:“母亲怎会如此糊涂?”她不是要招待王爷和宋世子,修补与朝廷的关系吗?
还让他去送了帖子,说等今晚一过,便会告诉他家族中的一些大事,他也该懂事了。如今瞧来,她要告诉自己的大事,便是谋杀朝廷命官?
三公子这些年跟在她身后,与王府的人打过不少交代,也见过许多官家夫人,他以为朴家将来在京都也会有一席之地。
是以,他一直勤奋读书,为了有朝一日,朝廷能给他们这些商户一个科考的名额。
美梦突然成了噩梦,三公子两日了不吃不喝,一直落泪,抬袖刚擦完一行清泪,无意间抬头,便见牢门外立着人,三公子愣了愣,失声道:“铜姐姐?”
大公子原本坐在角落,沉默闭目,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推门而入的少女。
钱铜进了牢房,从袖子里掏出绢帕递给了三公子,温声道:“别哭了,瞧,眼睛都快哭肿了。”
三公子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但谋杀朝廷命官这类大罪,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在朴家头上,朴家不会有好结果,他六神无主,疑惑地看着钱铜,“铜姐姐怎么来了?”她是如何进来的?
钱铜冲他一笑,“铜姐姐救你来了呀。”
三公子愣住。
钱铜便道:“你铜姐姐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昨日我逼亲宋世子,他已经答应了娶我,世子妃的面子,救两个无辜的人还是能办到。”
三公子的神色愈发呆愣。
见他傻了,钱铜便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朴大公子,与他道:“明夷,我要嫁人了。”
在牢房内住了两日,朴大公子身上的衣衫虽有褶皱脏污,但面容依旧干干净净,牢房内没有灯火,外面稀薄的光芒,不足以看清大公子面上的神色,但钱铜感受到了他投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眸光。
钱铜与三公子道:“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要说,三公子先去外面等等你兄长如何?”
三公子还未从她适才的话语中缓过来,但知道此时兄长所受的冲击比他的更大。无论如何,他能从这里出去,都要感谢她,三公子与钱铜鞠躬道谢,“多谢铜姐姐。”
“不客气。”不要感谢她,每个人都会长大,长大了便会成为那些正撑着整个家族的长辈中的一员,他会恨她的。
在她成为家主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要走一条无情路,她试过放弃家主的身份,像正常的小娘子那般,好好去爱一个人。
头一个爱的便是他朴承禹。
但终究没能抵住家族的压力,两人最终选择了回归到各自家族,如今的局面,便在所难免。
三公子离开后,钱铜与朴承禹道:“对不起。”她是钱家的家主,她不能手软。
朴大公子没应,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他答应你,放了我?”
钱铜点头,“嗯。”
那答案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朴承禹轻声一笑,道:“你说得对,当初就算你我成了亲,日子也不见得就如咱们所愿那般美好。”他看向灯火阑珊下的少女,徐徐地道:“你聪慧,心中图谋不输男子,我朴承禹能与你钱铜有那么一段过往,已是福分。”
钱铜垂眸。
“你那日与我说,他能为了你不顾一切跳下断崖,我心中颇为不服,你我青梅竹马长大,早早定情,你才认识他不过几月,又如何了解他,笃定了他比我更爱你?”见她轻轻朝他望来,朴大公子便对她温和一笑,哑声道:“铜儿,我后悔过。”
钱铜不知道他后悔什么,但她第一次见他朴承禹落了泪。
迟了两年的一场泪,今日看到了,心头到底也有些酸涩。
朴承禹看着她道:“我后悔当初给了你画像,若我不把他的画像给你,你是不是便不会与他相识相知了?”
钱铜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给她画像,是想让她提防着朝廷的人,但她却转身利用此画像,把他踢出了局,见他哭,她也不好受,哽塞道:“对不起。”
她内疚难受,大抵是因为她知道即便再给她一次选择,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背叛。
朴大公子摇头,“铜儿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太自负,认为这世上没有谁能比我更爱你,待我脱离了此番困境,再回头好好与你赔罪,你还能与我重归于好,再续咱们曾许下的末来之梦。”
“可我忽略了,如论是事,还是人,从不会待在原地去等一个人。”朴大公子哑声道:“我也是在海州那回方才知道,两年前我错过了你,便是一辈子错过。”他躲在黑暗里,落下了一行泪,“铜儿不会再爱我了,对吗?”
钱铜没出声。
答案早就有了,她不是会走回头路的人,可即便心肠再硬,那也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