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心疼小姐了。”
“你知道的最清楚,她陪我吃了多少苦”,说着,薛玉柔喉中发痒,隐隐哽咽了一声,“我担心除了我,往后再没旁人心疼她。”
秦妈妈想到那位殿下的冷性疏离,说不出像样的安慰,只能道:“会好的……”
会吗?
薛玉柔心中一窒,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一种并非好事的预感。却又强压了下去,紧咬着牙道:“至少她的命,应要比我的好,我且看着,不然拼了我这条命去,我也要……亲手向老天要个公道。”
她的声音沉在了夜色里。
一夜沉梦。
日头到了探出薄被的足尖上,逼得那足尖微微绷紧了,像只软弹的弓儿。
又慢慢攀到了细白的脚腕上、腿上、腰上……
薛明英惊醒过来,还没拉开床帐就被刺眼的日光晃到了,揉了揉肿起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
“云合,什么时辰了?算了,先不管这个,你帮我拿镜子过来。”
云合笑着,去取了靶镜送到她手里,“不如洗完脸再照?”
话说的慢了,薛明英已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赶紧把镜子丢开了,愤愤然道:“怎么还没好?明明敷了鸡蛋的。”
她想起昨晚自己乱哭乱闹的事,就为个帖子,白日里想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烧了就烧了。
没了就没了。
又不是值钱的东西。
她想要了,随时可以叫人写上几十上百张,贴得家里到处都是,日日夜夜看个够。
不过没了就没了,就算不值得乱哭乱闹,好像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想着,她又沉默下来。
“看看,这是什么?”云合又从多宝阁层架子上拿了个薄薄的东西,往她面前重重一递。
“你哪里来的!”薛明英又惊又喜地夺过来,一下子打开了,“云合你真好!我看看是什么时候,七月二十,今天是七月初四,那就是还有十六天!”
她一下子活过来了,浑身透着快活,捧着帖子一直看,看啊看,又合起来摁在胸前,在绵软的床榻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秦妈妈竟然没有把帖子烧了!
她就知道!娘和秦妈妈在哄她玩呢!
回去的马车上,薛明英仍旧抱着那帖子不撒手,薛玉柔见了嘲笑道:“干脆叫人将这些字写到你手上好了,免得还拿个帖子看,累得慌。”
薛明英一听,偎着她道:“娘又笑我!明明是你和秦妈妈先骗了我,还对人家这样说话。”
她甜甜蜜蜜地抱怨着,脸上挂着笑,和昨天那个哭得发颤的孩子比起来,简直两模两样。
“谁叫你喜欢嘴硬。”薛玉柔见她哭和笑都只是为了那人,看着心里发堵,摸了摸她的脑袋。
“娘怎么了?”薛明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仰起头看她。
“娘是想,阿英长大了,急着要去旁人家里了。”
“不还是在上京?我常常便能回去”,原来她就担心这个!薛明英笑吟吟地安慰她,“再说还有父亲陪着娘。”
但好像更糟了,薛玉柔脸上木了一木,勉强笑道:“是,有你父亲。可你到底不同。不说这些了,日后再考虑罢。眼下倒是要先和你说好,这次回家,我要约着见见各家夫人们,探听探听她们的口风,也叫你出来认认人,到时你听秦妈妈的话,要你什么时候出来你再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薛明英很乖巧地应下,没深究她方才的木然,倒是替自己发愁起来。
帖子并非下给了她一人,长阁殿里届时会去许多家娘子,她心中并没有胜算。
要说她比旁人多了什么,想好一会儿,也就那样。
更别说那人亲口说过对霍芷有意,这是最要命的。
其他的还可以争取,在这一点上,她又能怎么办?
这时,忽然云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竭力克制,但还能听出声线在微微发抖。
“小姐!你快看!是谁!”
薛明英“刷啦”一声拉开了车窗,眼一抬,那人骑着黑色大马的身影便映入眼帘,玄衣紫袍,玉带拦腰,一只长臂挽着缰绳,漫不经心地驾马而来。
高大的身形加上身上的威严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薛明英“怦”的一声合上了车窗,捂着猛跳的心口,微微喘气。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做好见他的打算。
薛玉柔也瞧见了,还注意到这位殿下倒是生得极好,从前没仔细看,刚刚壮起胆子打量了几眼,还真是生得龙章凤姿。
“是太子殿下,你随我下去见过他,以后不可这般莽撞了。”
说着,便想拉薛明英下去。
薛明英想起他的样子,越想越自惭形秽,捂住了眼睛往车厢里缩,“不行!我不要现在见他!”
让他看到她这副肿眼模样,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她打死也不能下马车。
“你闹什么?再不听话,我叫秦妈妈来拎你下去了。”薛玉柔喝了她一声。
薛明英哀求道:“娘,你别出声,就当做马车里没人,让他悄悄地过去就好了。”
“你当他是个傻的?外头一堆丫头侍从,还悬了国公府的牌子,他瞎了看不见?快戴上帷帽和我下车去,别失礼。”
“娘……”薛明英急得不行,“你不要逼我!就一次失礼,他每天忙得六亲不认,不会记住的!”
“我看你是大白天里说梦话呢!”
“真的!我发誓他不会记得的!”
“这是齐国公府上?”
她话音未落,听见车外传来的这声音,嘴紧紧地闭上了,比河蚌还闭得紧,撬不开。
不是。
她很想这样回答。
“是。拜见太子殿下。”
云合替她答了。
薛明英朝薛玉柔摇摇头,可怜巴巴地求救。
她可是她亲娘!
薛玉柔看了她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又来气又狠不下心,人又在外面等着,只得替她圆场道:“臣妇见过殿下,问殿下安。本该亲自下车拜见殿下的,只是家中小女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不敢面见殿下,还请殿下宽宥。等日后她病好了,臣妇携她同去东宫向殿下请罪。”
薛明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一段难熬的沉默之后,似有人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才又传来。
“不必,小事而已。孤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多谢殿下/体恤,请殿下慢行。”
听着马蹄声渐远,薛明英放下了心,倒在车厢上,顺畅地呼吸了几口。
可想到许久未见他,刚才才只看了两眼,根本没看够,又难免失落。
“想看就正大光明打开窗子看。”薛玉柔看清了她的心思。
薛明英干笑了几声,而后干净利落地打开了车窗,急急忙忙探了脑袋出去。
还好!
他走得不算远!
从这里还能看见他整个背影呢!
薛明英趴在了车窗上,满心满眼都是他骑马的身影,心中被满足包裹着,像是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底下。
他当真是生得很好呀,猿臂蜂腰,身形挺拔,暗沉沉的紫袍在他身上,竟也变得那般明目耀眼。
这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人呐。
她暗暗道。
可忽然有人回了头,她吓得一缩,又重重合上了车窗。
“主子”,下马时,程昱咳了一声,“刚刚,薛娘子好像在……看您。”
“嗯。”李珣面不改色,一个单字就打发了他。
程昱以为自己话多了,没再提起,和主子一起去接江先生。
第10章 只有她难受。
江越山从翠微山的别院归来,对外却说是两浙巡查回来,为了做的真,太子殿下亲自来灞陵亭相接,经过朱雀街入了东宫,两人才安安稳稳坐了下来,屏去旁人,商谈要事。
“先生用茶。”李珣向他抬了抬手。
“谢殿下。”江越山起身行礼。
李珣受之坦然,又道了声坐,“早先时候和先生谈过的事,已经有了眉目。程昱,你来说。”
程昱应声是,从他身后站了出来,从袖袋里取出几张薄薄的纸来,送到了江越山跟前,“先生请看。这是从晋王府抄记来的文书,就摆在晋王案上。上面有两浙十三州的田亩钱税人口,譬如润州一州人口,有户五万四千五百,户主一万六百四十七,客一万九千五百。我去户部查过,比前年所录之数略多一二,可见此数不虚。户主之数能到一万六百四十七,可见有人精心摸排过,一户不多,一户不少,才敢记录纸上。田亩、钱税也是如此,钱税甚至可以到分厘之数,我也到户部对过了,与历年数目相差不远。也请先生一观。”
程昱说完,便回到了主子身后,垂手而立。
“先生以为如何?”李珣淡淡问道。
江越山看着手上这几张纸,越看越觉得心惊,烫手山芋一般,甚至叫他觉得惊骇。
计量田亩钱税和人口之事,耗费人力、财力颇多,细查到了这个地步,其人对地方上的把控不可谓恐怖。可他在两浙没有听见半点风声,那里治水患,忙着呢,没说在查什么田亩钱税。
如今晋王却拿到了这个东西。
这要是晋王的人查出来的,那就是他在两浙还埋了谁都不知道的钉子,这些钉子将两浙摸得清清楚楚,如同晋王府后花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