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英不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觉得力气从身上褪去,眼前白光片片,看不清东西,只能感受到有个人在她脸上颤抖地擦着。
她知道是他。
她试着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嘶哑着,疼痛着,却莫名轻快,像个孩子般道:“我……我要走了,去一个……去一个……你再也没法找到我的地方……”
他该知道她不喜欢回头。走过的死路,他硬要她走,那就看他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了。
她不信他有。
李珣听见她的话后,脑子像被把刀劈中,闪电般落下,未曾察觉,便已疼意入骨。
一道血迹从喉头喷涌而出,洒在榻边地上,正在施行救治的大夫回头看了眼,发现那位主子嘴角沾血,整个人恍若濒死,“陛下!”
“别管朕,救她!给朕救活她!”
李珣眼中只有那人。
那个要离开他,不惜求死之人。
胸腔内五脏六腑,似是被人用手攥住了,绞成一团,又一剪子一剪子剪碎了来。
薛明英。
哪怕你要离开我。
也请你活着。
薛明英再醒来时,已过去了五天五夜。
她没想到自己能活,也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他坐在黄花梨脚凳之上,靠着榻沿而睡,眉间是抹不平的折痕。
隔壁传来了声啼哭,他惊醒了,看了她一眼,直接愣在原地。
“英英,你醒了……”
薛明英脸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很平常地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李珣直接命人抱来,凑过去给她看出生不久的女儿,“眉眼像极了英英,倒是个会长的。”
薛明英从锦被下伸手,让他把孩子给她。
李珣本想拒绝,要她先吃些东西,到底没说出口,将那个孩子小心翼翼放在了她手上,一起托着,目不转睛看着她道:“可会太沉?”
薛明英置若罔闻,接过来后,试着轻刮了下那个孩子的鼻尖,细嫩得好似豆腐,脸上多了抹温柔神色。
她本想着,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
不是未曾把她生下。
就是让她出生便没了母亲。
“等再过些时日,她便会唤英英母亲了。”李珣看着她的脸色,对这个孩子倒喜欢得紧,心莫名安了几分。
薛明英没看他,把那个孩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可惜,她是个女娘,无法当陛下口中太子了……”
若他真的有怜悯之心,经过这一次,便该真正放了她,找旁人去要他的太子。
她一时没听见他答。
抬了抬眼,想向他要个准话。
“薛明英,这重要吗?”
她第一次见他这样嘶哑狼狈,眼眶通红充血,泪意如潮。
他……哭过?
但只让她看了一眼,李珣就撇过头去,“我承认两件事,过去是我错了,我心中放不下你。你不喜我来江南,往后一年便只一次,让我来看看这个孩子。你肯见我就见,不见……亦随你。”
他以为终有一日,可以弥补她所受之伤,到头来明白不过自以为是。
在她心中,他在一日,便是对她的伤害。
是他步步紧逼,让她死过一遭。
一遭就够了。
第100章 结局章下
薛明英开始时没把李珣的话当真,过了四年后,意识到他好像确实改了不少,至少懂得要说话算话。
四年中只在花朝来,陪李韶过完生辰便走,甚至都不曾过夜。
她从来都避而不见,也没听说他发火。
出了月子,她便和李韶搬出永园,到了城外宅院,偶尔才回城中一趟,容安时不时送来上京的新奇玩意,道是给小殿下的。
刚想到这里,忽听见窗屉哗啦一下开了,从窗口那里冒出个扎了双环髻的小脑袋,猛的从身后攥出把不知哪里采来的野花,笑嘻嘻地晃着道:“娘,香香!”
薛明英走了过去,见她由侍女抱着,将她连人带花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看了她脸上红通通的样子,便知道她又出去玩了。
板着脸往她脖后一探,果然汗津津的,疯跑了不知多久。
“花花,香香!”
李韶察觉到了不对,眨巴着眼笑,用手上的野花引着人注意力,还凑到她鼻下,要她闻一下。
“再香你也得洗洗。”薛明英没松口,抱着她往湢室走。
李韶立马像蔫了的茄瓜,搂住她的脖子,有气无力地扯着花瓣。
薛明英将她放下来,又叫进了云合,见她手里只剩下根光秃秃的花杆,整个人恹恹的,小小年纪倒愁得厉害,不由笑道:“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开始怕这个?”
之前问过几次她都没说,薛明英见云合将热汤提了进来,试了试水温后,让云合倒进沐盆。
给李韶脱衣时,她却出乎意料开口了,“我过生辰,娘抱着我去洗洗,洗完出来那个人就不见了。”
她说的是今年花朝的事。
她生辰素来在永园办,侍女们准备得很周全,但她活泼好动,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牛乳,满身都是股乳香味,被人送到了湢室里,薛明英帮她洗了有大半个时辰,才将味道除得差不多。
小孩子觉多,还没洗完她就在沐盆里睡了过去,薛明英带着她在永园过了一夜。
没想到早上起来,她开口就是问那个人呢。
薛明英告诉她那个人回去了,她还不信,要人抱着去前厅亲眼看了,见什么人都没有了,才知道是真的,哭了整个上午。
听完她的话后,薛明英顿了顿,给她散头发时淡淡道:“下回那人来,我要他呆久一些,多陪陪你就是。”
“真的!”李韶兴奋地跳起来,抱着她的脸亲了口,见她不怎么高兴,又皱起了细绒绒的眉毛,“娘是不是不喜欢见他?算了,他还是不要呆太久,等下次生辰我不吃牛乳了……”
薛明英揉揉她脑袋道:“十四五岁的孩子都没你想的多。”
李韶当即昂起了胸膛,眉眼威风凛凛,“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比他们都厉害!”
薛明英很喜欢她这般神气模样,也不知随了谁,眼中满是笑意,将她送到了云合手里,抱进沐盆。
威风凛凛的李韶瞬间缩成了一团,此时此刻,还是没敌过心中阴影。
薛明英看在眼里,隔日派人找来了容安。
可随着容安不请自来的,却还有程昱,两人在她面前齐齐跪下,请她回上京一趟。
薛明英霎时沉下脸来,打量着两人神色,猜这个举动背后,那人授意了几分。
程昱也知她在猜疑,从袖筒里取出了封信,递到了她跟前,“臣前些日子收到的,陛下亲笔所书,说要让臣家里那个劣子尚主。”
他一收到这封信就知道上京出了事。
主子对殿下的期望比谁都高,不会轻易定下亲事。
薛明英接过来,看了几眼那信,本是带着怒意,看后却陷入了深思,越看越觉得那人不是在定下亲事,而是隐隐在……托孤。
他在心里感怀君臣之谊后,才提出尚主的事,与他平日雷厉风行的手腕比起来,柔婉得多。
容安跪在底下接着道:“奴婢也壮着胆子去打听了,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陛下重疾,已然病笃。”
薛明英眼睫一颤,手抖了抖,拿着的信飘落在地。
容安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若奴婢收到的消息属实,娘子若能带着殿下回去送主子一程,主子定然……定然会少些遗憾……”
容安磕了几个异常响亮的头,“娘子放心,奴婢陪着娘子和殿下回去,若是势头不好,绝不会强留娘子,悄悄地将娘子和殿下继续送回江南来,保证不出任何事。”
薛明英一时没做声。
两人跪在她跟前,等她的回答。
僵持间,李韶忽然闯了进来,看见容安高兴极了,兴冲冲跑到他跟前问道:“那人要来了吗?”
一般容安到这里,除了送东西,就是说那人要来了。这次他两手空空……
李韶跑过来,叫了声娘,小小的脸上满脸坚定,下定了莫大的决心,“这次我不吃牛乳了!真的!半点也不吃!”
薛明英摸了摸她的脸。
没办法亲口告诉她,那人可能再也没办法来了。
两人最后一面,大约便是她今年的生辰宴。
对个孩子来说,这件事太过残忍。
大半个月后,薛明英回到了上京,坐在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悄悄驶入了宫中,到了太极殿。
那个孩子被她安置在了宫外,因赶路多日睡得熟透,午觉未醒。
容安在车窗外低声道:“陛下正在面见兵部的两位吏员,奴婢带娘子先去书室等着。”
薛明英已有些起疑,他若当真病笃,便该在两仪殿床上躺着,怎会在太极殿接见大臣?
容安似是知道她心思,补了句,“陛下近些年来,歇息都在太极殿书室。”
薛明英淡淡回了声,“是吗”。
入了书室后确实有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她脸色好了些,往里头走了走,看见张不大不小的罗汉床上,置了锦被软枕,床边设了黑几,叠着几本随手翻阅的书。
甚至还摆了现成的笔墨。
薛明英走过去,看到那几本书上,搁了道用印的圣旨,里头有……李韶的名字。
她认真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