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崔宜用崔家求她、逼着她写下那封信时,崔家与这个孩子之间就隔了跨不过去的鸿沟,也断了这个孩子与延昭的缘分。
既然他们将自己的孩子摆在了这个孩子之前,阿姐便绝不会容忍这个唯一的孩子再留在岭南受委屈。
次日,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些。
薛明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带着秦妈妈、云合一同登车,离开了都督府。
离开前,她曾看了眼都督府门前悬挂的那两只大喜灯笼,明晃晃写了崔、穆二姓,红得刺眼。
她在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云合曾笑着与她说过的,她大婚之日,在门前悬挂两姓灯笼的样子。
看不出神色地垂了垂眸,她吩咐云合将车窗合紧,不必再开。
坐在车里,她又将那封信拿在了手上,一遍遍地看。
信上只寥寥数语。
母亲说她不打算这么快去岭南了,但不是进展得不顺利,而是她想将有些事处理得更妥当些,这需要不少时间。
母亲让她别担心。
可附在信后面的,还有张巴掌大小的纸条。
那是她特意交代了母亲身边的侍女,让她有什么事就偷偷写了塞进信封里,一同寄到岭南来。
那纸条上写的是,夫人意欲合离,国公爷不肯,夫人想到别院暂避,出行时被某妇人携子寻亲,拦了车驾,众目睽睽之下,被那妇人求着收下国公爷亲子。那妇人还说,她不求名分,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齐国公府断了后,没人继承香火。夫人最终避到了公主府上,寄住至今。
纸条上只言片语,已叫薛明英胆战心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母亲才会避到别院还不够,要一直避到素无来往的公主府上。
公主是为何会应承的。
那个妇人和孩子,又是如何从陆原手上逃出来,跑到了母亲跟前。
是谁在背后主使了这一切。
薛明英靠在车厢上,缓缓闭上了眼,将信纸捏得发皱,她也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快要喘不过气来。
有个名字在喉中呼之欲出。
和上次回程的艰难比起来,这次回去的路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无论经过那座城池,城门皆早已为她洞开,甚至经过城中时,也早已清出了一条可供马车疾行的通路,哪怕穿过两侧人声鼎沸的闹市,马车也可以疾驰如初,狂飙不减。
绝无可能自然而然如此。
薛明英亲自走过这些路,对此心知肚明。
等真正马车驶入了上京时,她听着车外交织起伏的熟悉乡音,木然地坐着,吩咐了句去公主府。
车夫应了是,快马加鞭朝公主府而去。
可越靠近公主府,薛明英越发觉得喘不上气,背上忽然冒了层密匝匝的冷汗,想起件事来。
当初她送去岭南的信,曾遭那人截留。
是否这次她收到的这封信里头,也有他的手笔?
母亲其实并未出了什么事……
“停车!”
薛明英连忙叫停车夫,呼吸发急道,“回头,去国公府!”
等车停稳后,她让秦妈妈去问门房,母亲是否在家。
门房看见秦妈妈后,瞧了眼那马车,立马要打开大门,“是小姐回来了!”
秦妈妈一把拦下了,“不着急,夫人在不在家里?”
“夫人这几日出门去了……”
“可是去公主府上?”
“您,您怎么知道?”
那门房还在诧异,秦妈妈已回身上了马车,将这里的情形说了一通,“看来夫人确实不在家,而在公主府上。小姐,可要转道去公主府?”
薛明英点了点头。
等到了公主府,却又听见那里的人说,公主和陆夫人去上京附近的高陵县散心去了,没个两三日怕是不会回来。
公主府的门房见她要走,又赶上前道:“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薛娘子,我家公主与陆夫人素昧平生,往日也没什么交情,当初愿意对陆夫人施以援手,看在谁人面上,薛娘子自当清楚。眼看天色也迟了,您赶去高陵县也来不及,不妨先行谢过施恩之人,再说。”
他将自家公主交代的话一一说出,又悄悄打量了下这位娘子,见她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转眼间便冷下脸来,压抑着怒气的模样,他不由吓了一跳。
自己哪里说错了不成?
眼看这些日子连公主都对陆夫人多有示好之意,多次入宫就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就为了在陛下面前讨个好……
眼前这位娘子,虽嫁了人,日后前程可谁都说不准。
他忙描补道:“若是薛娘子觉得说得不对,只当奴婢瞎说,忘了就是,不要放在心上。”
薛明英冷冷一笑。
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从岭南到上京,她有得选吗?
“去宫中。”
如那人所愿,她登上了马车,亲自将自己送到了宫里,堂皇威严的太极殿前。
容安从里头赶了出来,笑着迎接她道:“竟是薛娘子?陛下正在正殿议事,奴婢送娘子去两仪殿稍等一等罢?看娘子还未进膳,也能顺便吃些东西垫垫。”
“陛下当真忙得很,要周全天下之事……不必。我就在这里站着等。”薛明英笑了笑后,面无表情地停在了太极殿的殿门之前,穿着雪青色长裙,宛如覆了层寒霜在身上。
容安见势不对,哪敢叫她生生站在此处,小心翼翼道:“这里人来人往的,一时有人冲撞了娘子便不好了,太极殿还有间书房,陛下平时闲了便在里头歇驻,亦有软榻胡床,不如娘子先去那里等着可好?”
“不用,你自去忙你的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薛明英纹丝不动。
“要不奴婢将椅子抬出来一张,您就在这里坐着?奴婢再叫人送些点心过来,再送张绒毯,还有热茶,这里是风口,如今天气冷了,受寒可不容易好,得小心些……”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就差没把间屋子搬来,还要拉上一马车的家具摆设才好。
最后才道:“或者,您看是不是去书房里等着,还更便宜些?”
薛明英淬着冷意地看了他一眼。
“娘子行行好,别叫奴婢为难,您到了里头,要和陛下说什么,也容易些不是?”
薛明英深吸了口气,忍了又忍,道了声“在哪里?”
容安忙在前头引路,将她带到了那间不许旁人擅入的书房前,想着旁人不能无召而入,这位娘子倒无碍,总不能真叫她在门前吹着风,站着干等。
“就在这里了,您先进去罢,奴婢马上送热茶和点心来!”
薛明英推门而入。
见这里虽然宽敞,却陈设简单,摆的东西不多,除了常见桌椅柜架和几扇大屏风外,便是那些插在画缸里头的画卷格外显眼。
她走进去,不多看半眼,挑了个木椅坐了下来。
不多时,容安送了热茶来,低头进低头走,出去时将门一关,将她一人留在了里面。
薛明英没胃口,也没打算喝这里的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
忽然一声响动,不知哪里窗子没关紧,带了凉意的秋风吹了进来,将桌案上的一卷画吹到了地上,半卷不卷地掉在她的脚边。
薛明英也没动。
这是那人的东西,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可余光无意间将那半卷画扫了扫。
就这一扫,让她猛然站了起来,直直盯住了那幅画,彻底看清楚上面画了什么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快要窒息般透不过气。
她颤抖着蹲下,指尖不稳,将那画卷一把推开了来。
那夜她在居玄堂内含泪的模样,就那样全貌展在了眼前,那人将她哀求的样子画得生动入骨,却偏偏还要在她鬓发间,仔仔细细地画上一顶衔珠凤冠,旁注了“吾后英英”。
他就这般……以她的痛苦取乐……
薛明英脑中绷得发紧的弦一断,脚步失控地朝桌案而去,从画缸里抽出那一幅幅画卷,展开了来。
一幅接着一幅丢在地上。
他画她挽着妇人发髻,对他走来。
他画她骑在马上,被他握住了脚踝。
他画她被留在两仪殿,垂眸吃下他送的补汤。
他画她穿着那夜成婚的婚服,就那样盈盈地望着他……
还未缓过神,薛明英又看见了摆在桌案上的另外一张,那是她穿着红斗篷,捧着株红梅,满怀倾慕地递给他的样子……
她都快记不清了,却被他画在纸上。
薛明英身形晃了晃,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茫然。
但下一刻,她又看见了一整沓压在镇纸底下的密信,“岭南寄”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将镇纸推开,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她看见了自己每日在岭南的一举一动。
小到她每日何时起床,与都督府上哪个侍女多说了句话后露出笑来,她因为雨天惆怅的一句话。
大到……
薛明英在最近的那张密信上看见了哥哥的名字,被那人圈了出来,又划掉。
上面写着,“若娶旁人,不足为虑”。
薛明英手上一颤,仿佛被看不见却又铺天盖地的网裹住了,又仿佛身后抵了只看不见的手掌,推着她一步步离开都督府,离开哥哥,亲自回到了上京,走到了太极殿来。
密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
催命符般步步逼近。
第65章 他……他就是个疯子!……
“咣啷”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卷进股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