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的话还挑不出错来,身为事中人,她自然可以选择大度,不予计较,他不过旁观之人。
说来说去,她唯一有错的,便是对他不恭,称得上忤逆。
好一个忤逆!他难不成要拿着忤逆治她的罪,逼她在他面前说些忠顺之言?
李珣陡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她面前,见她坐得稳当不改,紧握的手背青筋浮现……
两人正在屏风后隐隐对峙,忽听见容安在外通传一声,道中书舍人霍荣求见。
李珣仰头狠狠深吸了口气,平了平气,阴阴地道了声“你倒大度”,拂袖出了屏风。
将霍荣宣进来前,他先叫进了容安。
容安本以为今日薛娘子心情尚好,连带着主子心情也会好些,不料才踏入殿中就觉得头皮发麻,主子高居宝座之上,指间捻着笔管,脸色阴沉铁青。
容安吓了一跳。
又听见主子又快又急地吩咐道:“进来了?好。将她送回去!立刻!马上!”
容安当即要应是。
偏又想起补汤已经安排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去安排车马。只是,太医说薛娘子身子有亏,补汤是万万不能断的,得精心调养着……”
“还要孤王教你做事吗?缺什么,给她就是,宫里缺这点人还是东西?”
李珣拿起手中的笔便重重掷过去,话到后来,已有浓浓的训斥之意。
容安赶忙应下了,退了出去安排。
薛明英从屏风后出来,向他辞别时莫名有些不安,总觉得她养气功夫不到家,许是叫他又察觉了不少,他之后的每个举动、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要逼她认错。
可没想到峰回路转。
他似是气到对她失望至极。
听他话里意思,好像之后不打算再要她入宫陪侍用膳。
薛明英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想着他既然看了出来,就一定明白她在拒绝,被拒绝两次,他许是不悦至极、厌烦至极,虽不想和她多计较,也不想再在她身上再耗费心神。
想到这里,她诚心诚意地行礼辞别,还谢了谢他赐赠补汤之恩。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李珣却看都没看她,开口就是让人把霍荣叫进来。
薛明英走出太极殿时,刚好与那位霍家人擦肩而过,看了眼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悄然一动。
坐在车里时,她望着车顶想了想,若她真要了补偿,道要向霍家人讨回公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准备疾言厉色地训斥几句,还是不痛不痒地罚些金银?
不论哪种责罚,总不会叫霍家人伤筋动骨,许是皮毛之伤也称不上。
她想得好笑,慢慢地靠在了车壁之上,虽有狐皮垫在臀下,却仍觉得四肢发冷,疲倦无力。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又回到了那无望的六年中。
似身上被绑了块石头,叫人从岸上推入了水中,足以令人窒息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了她的口鼻。
她紧紧抓住身下的狐皮,出了一身冷汗,回想着今日那人的一举一动,想确认他是真的厌透了她。
脑中有个念头无比清晰。
无论是六年间求那人施舍点滴爱意,还是要他可怜自己去查明那夜真相,她在上京时总想靠他,也不得不靠他,像依附了他而生的藤蔓,日夜渴求他的垂怜。
渴求到失了自己,最终害人害己。
好不容易脱了身,她怎会再重蹈覆辙。
之后连续五日,东宫都未再派马车前来。
登基大典又即将到来,陆原已几次被叫去商议,想必宫中更是诸事繁杂。
薛明英从秦妈妈手中接过补汤,痛快地仰脖喝尽,眼中尽是畅快笑意。
又听说母亲醒来找她,匆匆进了里间陪着。
到了日暮时分,陆原从外头赶了回来,一身紫接襕袍未脱,掀开帘子便直奔床帐而来。
薛明英见两人相对无言,似是因她在不好说话,悄悄退了出来。
刚回到自己院子,云合便紧跟在了她身后,见四下无人了,赶紧凑上前,将个纸卷塞到了她手中,声音压得很低道:“小姐,姑爷来上京了!这是他命我悄悄交给小姐的,特意吩咐不许第三人看见!”
薛明英想到哥哥不是去平定安南叛乱了吗,怎会这么快就到上京来,况且还有那道圣旨压着,没有上京旨意,岭南之人不得私自来京。
她心中一急,赶紧打开了那纸卷,扫了几眼后,确实是哥哥字迹,方才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阿英吾妻:我已来京,现居颁政坊肖家馄饨宅不远,入巷最里便是。如妻得此信,请速速来此一见。
另请避开闲杂之人,恐有耳目相随。”
薛明英看完了,将纸卷紧紧压在了心处,想着要如何是好。
哥哥能从战场上回来,人定是安然无恙了。
此番铤而走险来了上京,她不能让旁人知道。
国公府人多眼杂,若哥哥所说,在外相见最好。
三日后初八,天刚蒙蒙亮,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从国公府后门悄然驾出。
在东市几经辗转后,绕了几次路,马车缓缓驶入了颁政坊,在深巷里头的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薛明英从车上走下,穿了身斗篷将自己裹紧了,刚想要叩门,莫名有股寒意窜上来,总觉得谁在暗中看着。
她手一抖,看了眼周遭,此时天还早,其余人家皆是门户紧闭,怕是还在梦中未醒。
她安了安神,伸出手叩了叩门环。
门板哗啦一声打开来,她见是哥哥身边的侍卫开的门,彻底放下了心,问他哥哥在何处后,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哥哥,你没事罢!”
她等不及开门,便心急地问出声,语气亲热熟稔,叫人一听就知不是寻常关系。
这句话后,隐隐有压抑的呼吸声从里头冒出来。
第45章 “你放我下来!”……
里头有呼吸声,便是有人,却无人应答。
薛明英本打算推门的手一顿,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停下了脚步。
哥哥一向不会如此对她。
但她又想到,其实也有过些时候,哥哥想让她叫他郎君,又不肯直言,便会故意不答,直到她摸准了他的心思,叫一声郎君,他才会笑着应下。
她不明白为何要这般麻烦,曾和他说过若想要她叫郎君,直言便是,她当即就会脱口而出,免得还要猜。
哥哥揉了揉她的耳尖,笑着说这是夫妻间的默契。
薛明英不由笑了笑,稳下心神,扬起个灿若朝霞的笑后推门而入。
“郎君,你什么时候到的……”
她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上京二字被人凭空掐断,死死抑在了喉中。
李珣就那样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薛明英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踉跄地后退几步,惊恐万分。
怎么是他?
他不是在筹备登基之事,忙得抽不开身吗?
怎会出现在这里?
哥哥呢?去了哪里?
无数个谜团劈头盖脸而来,薛明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又见那人整张脸沉在阴影里头,不仅唇角紧绷如铁,连眼底也隐隐冒出猩红之色……
她心中骇意猛增不已,呼吸变得急促紧涩,下意识便想逃离此处。
没看到身后人瞬间将掌下的扶手捏得粉碎,倏得站起来,呼吸粗重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被人照脸鞭挞了一下又一下。
怒到盛极,甚至想过要了她的命。
不过得了个未验真假的消息,她就这般精心打扮而来,连门都没推开就口口声声叫起人来,哥哥还不够,还要软着声叫郎君。
倒真是对那人上了心,也真和人做过夫妻,才有这般亲昵。
见了他坐在这里,却连声招呼都懒得打,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之流,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她当他是什么?
可以任意忽视的凡夫俗子?
还是来伤害她的恶人?
李珣压抑着,克制着,额处青筋隐隐怒涨,仰头合了合眸,让自己忍耐,别真伤了她。
她如今在上京,不在岭南,只要过了明日,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人,除了他,再想叫谁哥哥也不能,更没可能甜腻地叫人郎君,像只雏鸟一样飞奔到谁的怀里。
她将只属于他,岭南的一切不过些许风波,他只当她心闲去玩了一遭,算不了什么。
他日史书工笔,他与她自是帝后一体,美满恩爱。
他没必要动怒,更没必要在她面前问出那些质问的话。
今日过后,一切都将回复原样,她会走上他早已给她安排好的路,这就够了。
薛明英不知身后之人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极度惊惧之下,她心口直跳得难受,呼吸紧涩难当,那人染上赤红的双眼在眼前挥之不去,已是察觉过来有些事并非如她所愿。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也没打算放过哥哥。
她得先离开这里,再去找哥哥……
可刚踏出房门,就看到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院落,不知何处冒出许多玄衣肃然的金吾卫,目不斜视地站着,将整个院子把守得密不透风。
甚至从院门望出去,院外也围满了金吾卫,腰间满悬刀剑,冷风中站得笔挺含威。
薛明英生生停下了脚步,握紧双拳,不用人告诉就知道里里外外都落入了那人手中,只要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不管是拦住她,还是对哥哥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