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薛明英吐出这两个字,动起碗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李珣见她这副乖顺模样,想起过去有一回她在东宫用膳,也是这般小口小口地吃,却不知怎么一时呛住,满脸通红地咳个不停,整个人颤得厉害。
他看得皱眉,叫了宫女给她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脸却变得更红了,粉粉润润的,洗手时小声解释道:“臣女平时不这样的。”
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怕他觉得自己不长进,做不了太子妃,才急忙解释的。
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后,她倒是又坐在他身边,同他一桌用膳了。
薛明英食不下咽地吃了些燕窝粥,实在吃不下了,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忙也放下了调羹道:“太子殿下,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李珣嗯了声,看眼她吃剩下的大半碗,没反对。
但在她起身之际,也随她一同站了起来。
薛明英忙离他远了些。
“怕什么?”李珣方才一直想着她往日在东宫时候的种种,不时看她几眼,见她就在眼前坐着,心中愉悦正浓,见她这样抗拒,脸色有些发沉,率先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道:“孤王还要去太极殿处理些事,你要回去,找容安去安排。”
薛明英还没松口气,又听他道:“明日这个时候,你照旧进宫陪孤王用膳。”
第42章 有的磨。
到了第二日,容安却早早地来了,东宫的马车停在国公府外,就等着里头的人上车。
薛明英才给母亲喂了药,守在床边,见侍女通传东宫来人,掩不住的燥意从眉间掠过。
自从下定决心嫁去岭南,她就没打算再回头,上京这六年她只当自己年少不懂事,走错了路,好在及时悬崖勒马。
可他偏偏要逼着她陪他用膳。
看着她时,他仿佛在重温过去,仍是高高在上的那人,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愿意稍稍屈尊降贵,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似过去那般毫不上心。
薛明英只觉得烦扰。
一旁的陆原看她眉头紧皱,斟酌了下,问道:“阿英,可是太子殿下做了什么事,让你为难?”
薛明英侧过头,看了眼喝过药后沉沉睡去的母亲,一时沉默不语。
“你若不想去……”陆原本想由着她心意,可想到夫人是东宫派人去江南寻医,千辛万苦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说出的话就变了,“也得顾忌着些,你母亲病尚未好全,时大夫奉命从江南而来,可以来,也可以走,若太子殿下一时生怒,改了主意……”
他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太子殿下去岭南要人之事,他曾从夫人口中得知,当时就觉得以储君强硬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要闹出些什么。
没想到东宫还没动静,夫人却生了病,最后还是仰仗那位储君才换来一线生机。
他深知这番话多少有些对不住眼前这个孩子,可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杆秤,这辈子连他自己都排在夫人之后,谁也越不过夫人去。
薛明英垂下眼睫,也知道此时此刻惹怒他不是件好事,将母亲的手掖进被里,从床沿站起来,出了房门。
容安已在上房外等了小一会儿,不知怎的,今日格外着急,急得浑身出汗,用袖子在头上抹了把。见她终于出来了,忙笑迎上前道:“薛娘子请罢!车在门口呢,就等着您登车了!”
薛明英没应他。
容安不仅没有半分恼怒,想起昨天夜里主子急召了礼部侍郎入宫,要人在登基大典里头添几道仪式,对她越发恭敬起来,一口一个奴婢自称着,笑得讨好。
俨然将她当成了另外个主子。
临登车前,薛明英发现这次来的马车和前几次些许不同,车身上刻纹繁复,连车辕也覆了彩漆鎏金,看着便有股威严之气,叫人望而却步。
薛明英顿了顿,容安笑着催了她一声,她这才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踏了上去。
等她推开车门,正低了身想进去里头,浑身寒毛突然竖了起来,顿觉不对。
一展眼,车厢里头正正坐着一人,拿着本不知什么书在看,难得的散漫,却又矜贵天成。
见她愣在车门那里一动不动,李珣唇角微勾,随意指了指侧边座位,“坐。”
薛明英敛眉低眸,遵命坐在了他指定的位子上,两膝相并,面无表情。
李珣放下书,打量了她几眼,又拿起了书看。
行到中途之时,他见她靠在车厢上,呆呆地望着车窗,倒有几分从前稚气模样,会追着他问些无聊的问题。
比如他看的什么书。
或是他喜欢谁的画。
当他跟她说自己很忙时,她便会露出呆呆的样子,无措地望着他,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让她给自己倒杯茶来。
这时她便会站在他面前,两只手背在身后纠着道:“是我不好,让殿下分心了。”
当时他不以为意,觉得她太过自大,让他分心,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现在看来,有些话说得或许过早,有她坐在一旁,他拿了兵书在手,往日对排兵布阵尚还算有些兴致,眼下却频频分神,落到她身上去。
比起从前,她倒是真长大了些,不似从前像个孩子,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是大家闺秀,有些位子自然就担得起了。
李珣心下转过几念,从书里抬头,正眼看了眼她,隐含了笑意吩咐道,“给孤王倒杯茶。”
薛明英心里闷着口气,脑中有过发作的念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默默倒了杯给他,当的一声放在他身侧的黑檀木几上,没说话。
李珣抿了一口,看着她道:“滋味不错。”
她倒是什么都做得好。
马车停稳后,薛明英迫不及待想下车离开,却被人拦了拦,留在了马车上。
等他下去后,她才从车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大片开阔的草场,一时不察,愣在了原地。
因是冬日,草苗稀疏,绿意还未从土里萌发,看过去光秃秃的,有股荒意。
但那一排望不见头的良马被人牵着,许有百来匹,仰头嘶鸣长啸,热闹得不像话,仿佛正亲临一个赛马之会。
谁也想不到,这般大的阵势,会是只为一人择马。
“孤王听说你喜欢上了马术,是吗?”李珣在车旁等着她,见她提裙而下,朝她伸出手。
薛明英将视线放在马场里头,看了一整圈,余光见他将手背在了身后,才仰头看向他道:“太子殿下不是说用膳,为何来这里?”
他救了她母亲,好意带她来马场挑马,她闷气生得倒足。
气什么?
他不是说了不治她罪?
还是在他面前就不会笑了。
“明知故问。”
他甩下一句,走在了前头,将薛明英丢在身后。
薛明英见他走远,看着他背影,反而长长舒了口气。
她喜欢马术,抑或不喜,实在与他不相干。
容安见势头不对,赶忙劝道:“薛娘子,这些马都是从原州、灵州还有西域进贡而来,良种宝驹,堪为战马。您去里头看看就知道了。可别逆着殿下来。”
他催着人跟在主子身后,进了马场里。
李珣在前面走着,薛明英在身后跟,他不说话,她更是不打算开口。
可是容安一直朝她打着眼色,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又暗指这些马都是为她准备的,让她别辜负了殿下这番好意。
薛明英走得也有些累了,想着既然是要她挑马,挑就挑罢,反正她不在乎是哪一匹,要的是从这里离开。
便先声夺人地指了指不远处那匹四蹄雪白的乌驹,对身前之人道:“太子殿下,我想要试试那匹马。”
见她终于主动开口,李珣停步,转过身后看向了她手指方向,见她指的正好是自己平日所骑踏雪乌骓,觉得她倒是会选。
方才被她视而不见的愠怒压下了不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果真要它?这匹马可不好驯服。”
“那就换一匹。”薛明英从善如流,他不喜欢她选这一匹,就换别的,尽快挑好就是。
“不,你说了要它,就它。来人,将踏雪牵过来!”李珣俯眼看她,眼里又生出几分笑意,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不要什么就可以不要吗?选中了,就得有专一之志,锲而不舍才对。
等马牵到薛明英面前时,她才发觉这马生得格外高大,以她的身量若没人相助,只怕很难攀上去。
“要不,还是换匹别的,它太高了……”
她话音未落,已是被人从身后抵住,滚烫的大掌贴在她的腰上,直送她上了马背。
薛明英将惊呼死死地抑在口中,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他抛起后摔在地上。
幸好没事。
但她骑在异常悬高的马背之上,两腿夹着马腹,没驾驭过这般高大的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珣却握住她的脚腕,道了声别怕,拍了拍马身,让踏雪动了起来。
“我……我要下去!”薛明英有些发急,脚腕落在他掌中,像围了圈烧得通热的铁,似是要紧紧拘住她,将她扯回到那追在他身后的六年中去。
可她是靠了自己走出来,独自消解了那些痛苦与悔意,又怎肯再回去?
李珣却固执地让她留在马背上,带着她饶马场走了很久。
走到日暮西山,才准她从马上下来,带她回了两仪殿用晚膳。
又逼她喝了补汤,才放她回去。
她出了殿门后,李珣从敞开的窗后看她离去的身影,想起今日两人的心有灵犀,微微一笑。
旋即又想起信上所写,那个该死之人也是这般牵着她在岭南的马场走了一圈又一圈。
如今却是他了。
今后也只会是他。
至于其他的再说,他和她日久天长,有的磨。
他闭了闭眼,睁眼后又将礼部侍郎召进了太极殿,议登基之事议了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