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我早说了,你二姨和哥哥,与那人不一样……”
薛玉柔激动地说着,呼吸牵动了肺腑,猛然咳嗽起来。
薛明英忙跪在了榻上替她叩背。
薛玉柔咳嗽个不停,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心里比谁都明白,她这副身子撑不了几年了,将她留在国公府、留下上京,就是把她留在了一辈子的困局里头,再想走也走不了了。
既然岭南这封家书她等来了,就该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到岭南去,让谁也拦不住她的锦绣前程。
她心里发了狠,硬是逼着自己压下了咳意,喘着靠在引枕上,握紧了薛明英的手道:“阿英,娘要你明日陪着娘入宫,去见皇后娘娘。”
“娘要去问问她,身为一国之母,后宫是她在管着,你在宫里出的事,身上被人泼了脏水,我向她要道赐婚的懿旨,她给不给?”
第30章 她今日格外……格外地守礼。
次日,薛明英便陪着母亲去了长阁殿,求见皇后娘娘。
初时皇后娘娘听了要求她赐婚,眼里诧异掩都掩不住,落在薛明英身上的眼神也变得怪异。
都这般了,她还不死心,竟还想着入东宫?
这件事事关储君,她可做不了主。
正皱起眉头,准备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却听到了薛玉柔提到她怎么都没想过的岭南崔家。
皇后一时愣住了,直了直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薛明英,见她坐在薛玉柔身边,面色如常,安之若素,未见丝毫抗拒之色。
这不单单是她母亲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
皇后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发生的事,眉头一松,露出淡淡的笑来,眼中多了几分兴味,“成人之美的事,本宫自然情愿,只是——”她话锋一转,“齐国公是重臣,说不准陛下有别的安排,待本宫派人去紫宸殿问问,再给陆夫人答覆不迟。”
说着,她手轻轻一挥,派身边的姑姑出了长阁殿。
薛明英见那姑姑出去时,长阁殿的殿门一开,外头阴沉沉的,似要下起雨来。
她长指紧紧攥住衣袖,垂下头,掩住了眼中的几分不安。
她没见过这位皇帝陛下几次,从未听说他曾插手谁的婚姻之事,有求赐婚的,至多便是求到皇后娘娘这里来。
但她知道,若皇帝不准,皇后娘娘便绝不会准允。
薛明英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寒暄,脑中有根弦紧紧绷着,暗暗求着不知谁人。
就让她如愿这一次,一次就好。
过了会儿,她听见那姑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眼睫一颤,倏得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那姑姑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娘娘面前。
她心向上提了起来,双唇紧抿。
下一刻,她听见那姑姑带了笑意的声音响起。
“回娘娘,奴婢将这里的事都禀告给陛下了,陛下一听便极高兴,说崔宜崔都督戍边有功,岭南亏得有他守着,又与齐国公是连襟,两家人亲上加亲,这门亲事……”
那姑姑顿了顿,薛明英见她促狭地看过来,愣了愣,又听她接着道,“乃是天作之合,陛下准了!连娘娘的懿旨也不必下,等过个几日,挑个良辰吉日,陛下亲自下一道旨意,将薛娘子许给崔家,结准这门亲事!”
这便是应准了。
还要亲自下圣旨赐婚。
薛明英被母亲急忙拉了起来,跪在皇后娘娘面前,磕头谢恩。
磕头时,她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落在地上,忽然想起那年十二岁,母亲与父亲刚刚成婚,也是这般带了她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磕完头起来后,皇后娘娘问她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她摇了摇头,满怀期待地问,东宫在哪里,她想去东宫看看。
六年过去,她想去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岭南,曾经想去的地方也再不愿踏足本分。
谢恩之后,薛明英起身,和母亲向长阁殿外走去。
一步一步,仿佛她正从这六年当中穿行而过,亲眼看见许多个从这里向东宫奔去的身影,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最后却都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可是,会消散的、留不下的,本就是不属于她的,也是她用尽全力却得不到的,既然如此,她就不要了。
薛明英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殿门一开,耀眼的日光洒在了她脸上,她抬手一挡,又慢慢放了下来,发现刚才密布的阴云早已悄然散去,青天白云之间,冬日难得旭阳正悬在天边。
“娘,我在这个地方求的事,也如愿一回了。”
她看着那冬阳,轻轻说了声,侧过脸对母亲笑着。
薛玉柔眼中发红,摸了摸她被日头照得发暖的脸,含泪点点头道:“我也不曾想到,今日会这般顺利,也是叫我如愿了。阿英,我们回家去,岭南隔着远,有许多东西得早早预备起来了,不然来不及。”
薛明英挽着她往前走,笑道:“好,我听娘的,娘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回家。”
可转过这条宫道时,她却看见那人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处,朝这里走来,路两边跪倒了宫女太监,口中皆道:“拜见太子殿下。”
薛玉柔当即担心地朝身边看了眼。
薛明英却仍是笑着,还告诉她“太子殿下来了”。
她不避不让,在人走到跟前时,随母亲给他行了个再端正不过的叉手礼,得他免礼后,起身,看着他下颏处,眉眼未抬,面色淡然。
李珣随口应下她母亲的寒暄,眼轻轻一垂,便落在了她身上,感觉到些许异样。
她今日格外……格外的守礼。
上次到东宫时,面上虽也礼节周全,却特意挑了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一眼便能看出她在生气,气性还不小。
这次却是平淡如水,在她身上看不出气与恼,仿佛和那些见了他的寻常官宦之女没多少差别。
唯一有的,大概就是她身上没有那等战战兢兢,站在他面前,不怒不喜,不忧不惧,像是……将他视作了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李珣皱起了眉头,眼微狭。
容安不是说她委屈?这是委屈的样子?
她不过是换了个法子生气,还是为了岭南那人。
见她亭亭而立,却沉默寡言,不似从前想着法子靠近他,李珣悄然压下从心底涌起的怒意,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失措,袖中掌握成拳,不再看她,朝薛玉柔淡淡颔首道:“陆夫人,孤王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拂袖走了。
衣袍扬起的风无比凌厉,好似能割伤人。
见他走了,薛明英终于抬起了眼,却没看他,而是看向前方的路,重新挽住母亲的手。
可不知为何,走到路尽头时,她想到这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便又想起他的两次救命之恩来,顿了顿,还是回头看了眼那人的身影,见他步伐果决,向前而行,绝不会为谁停留的样子。
她想起在净莲寺见他,第一次和第二次,自己硬生生绊住了他的脚步。
当初他脸上的神色是怎样?
隔了许久再想起来,许多事都变得模糊了。
她笑了笑,暗道:他救了她两次,也伤了她与哥哥一人一次,或许冥冥之中,便算她还了他两次救命之恩。
从今往后,两不相欠,连面也不必再见,真好。
李珣走到紫宸殿前时,脑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张仿佛再守礼不过的脸,和往常那个见了他便俏生生地笑,见他看过去,还会受宠若惊地眨眨眼的样子,简直像变了个人。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陌生得紧。
仿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悄然消失了。
直到入了紫宸殿后,被皇帝指了指棋枰一侧的位子,入座落子时,李珣也没有彻底压下心底的烦躁。
但他棋艺高超,和皇帝下棋时输多少子都是由他把控,下了十来手后,差不多的时候便在边角落下一子,朝人道:“父皇,儿臣输了。”
皇帝笑眯眯地看了眼棋盘,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身后的屏风,手拈了粒棋子摩挲道:“朕叫你来,除了下棋,还是要和你商讨两浙之事。你看应元直是不是先押回上京,审一审再定罪来的好?”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便有人影一晃,妃色宫裙一角露出了屏风外,屏风后的人还浑然不觉。
李珣微垂眸,面无表情道:“应元直还是在两浙就地斩杀为宜,儿臣向父皇禀过,除去贪污,他还在府中蓄养精兵,图谋不轨。”
“朕知道”,皇帝早已琢磨过,也没打算留着他的命,只是缓一缓而已。他又看了眼屏风,靠在椅背上道,“不过你也知道,三年前你已经处决过一次贵妃家中人,应元直是应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了,就地斩杀,是不是太寒了贵妃之心?她陪在朕身边多年,侍奉得尽心,却膝下无子,朕常觉得亏待了她。这回的事,不如挪到上京,叫众臣们议议再行处置?”
李珣回得冷静,“回父皇,他是谁家之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我李姓江山。不杀一儆百,不叫两浙之人亲眼看他人头落地,这件事绝不会彻底平息。”
见他丝毫不退让,皇帝脸色有些铁青,“按你的话,朕难道没把社稷江山放在心上?他死不足惜,不过换个地方……”
“父皇比儿臣清楚,有些事,宜早不宜迟,一旦推迟,便有变数。但就地斩杀,便没有变数。”
屏风后传来一阵圆凳倒地的声音,随之便是宫女们惊呼“贵妃娘娘”,脚步声杂乱。
咣的一声,屏风也被撞倒了,重响怦然。
“将贵妃送到寝殿,请太医来!”
皇帝立马站了起来。
进去前,他想到贵妃晕过去了,有些话倒好说了,脸上铁青已是尽收,深深地看了眼太子。
李珣抬了抬眸,问出他想要自己问的话,“两浙的事,还请父皇决断。”
皇帝笑笑道:“在朕面前还演什么?为防生变,朕命你即刻前往两浙,督着行刑,越快越好!应元直的命,要彻彻底底留在两浙!”
危及大晏江山的,都不该留。
只是贵妃夜夜哭泣。
既然如此,他只能顺便对这个儿子略施薄惩,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第31章 从未有过的惶恐浮上他的心……
紫宸殿忙乱不堪,李珣望着皇帝步入寝殿的身影,对他方才富有深意的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似不限于应元直之事。
那又会是什么?
他转身离开紫宸殿,出了殿外还在思考,有一瞬想到了那个人,但又很快排除了。
别说她与两浙之事无关,便是陆原和国公府也从未插手其中,他用的是霍荣,提拔的也是霍荣,有什么事也只会应在霍家上。
想着,他定下了神,一回到东宫,便急命容安整治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