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别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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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后,就是一步步往春日走了。
公主府里的梅花林快要过了花期,柔容站在亭中,手中捻了院中最艳丽的梅花枝,听着身旁人禀告道:“殿下,驸马这几日都宿在宫中,以陛下的名义批阅奏折,理政议事,此事早已在京中传开了,人人都道……”
那丫鬟声音愈发低弱:“都道陛下是傀儡,而驸马才是真皇帝。”
那梅花枝瞬间断成两截,鲜红花瓣摇曳着落在地上。
柔容神色复杂,转身,踩在了那些枝干上道:“吩咐下去,我要进宫面圣。”
第110章 交易沈大人愿意与我做一场交易吗……
自颜屺接手了那堆烂摊子,颜明砚几乎没再问过,歇了几日就只剩下闷,闷到骨头都发痒,可身处皇城,人没意思,地方千篇一律,规矩不知比公主府严了多少,就算他是陛下,每每想做什么,地下就要跪上一大滩子人。
颜明砚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偷溜出宫一趟。
毕竟表兄出征了,整个京城自是没人敢拦如今的他。
等了这么久的机会来了!
他心中刚泛起一点雀跃,尚未来得及翻腾出浪花,就听到母亲进宫的消息,却不是来寻自己的。
想了会,他抬脚往垂拱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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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垂拱殿内,柔容刚被小太监引进去,迎面和颜屺对视上,她眸光一紧,率先扬起了一抹勉强的笑:“颜屺,这几日你不在府中,那管事好多事做得不周到,都快要乱了套,左右你也陪了明砚几日,按着礼数,也不好再留下去了,今日与我一道回府吧。”
颜屺站在几步红阶上,高台处,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唇角微扬,却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垂目看她。
慢慢地,殿内愈发静。
柔容的笑意也愈发僵硬。
她装不下去了。
柔容冷了脸,额角暴出一点青筋,强忍着愠怒道:“颜屺,新帝在名义上是先帝的孩子,与你我两人再无关系,为着避嫌,都不便继续留在京城,可如今你堂而皇之进宫,占了新帝的位子,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般大的野心?”
颜屺轻笑了声,缓步走下红阶,终于开口道:“柔容,当年颜家势弱,我身中状元,为换颜家安稳,这才有了梅林你我初见的那次,顺利与你成了婚。平心而论,你于我的确有恩,可粗略一算,成婚也有十余载了,年年月月,我在你面前做小伏低,百般周全,事事听你由你,活成了一只随意驱使的狗,也算是还了你的恩。如今,你有资格质问我?”
他站定在她面前,语气听不出大的情绪波动,平静地落入了柔容耳边。
柔容脸一白,在心中想是一回事,听到他亲口所说又是另一回事,她忍下被枕边人欺瞒的那点怨和恨,直直看向他,冷笑道:“你说我没资格?我是父皇母后膝下唯一嫡长公主,当年若不是我护佑你,怎可能留你活下去?可你如今一欺君,二僭越,妄图夺的是我赵家的江山,就算我挥刀杀了你,也没人敢置喙!”说着,她抬手,露出早已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锋利又冰冷的刃口贴紧了他的脖颈,指尖却微微发颤。
“你杀我?”颜屺眉峰轻挑,只垂目看了眼那匕首,身形却一点不动,只笃定道:“你不敢的,柔容。”
十几年来,他再了解她不过,自幼帝后被骄纵过度,不顾礼数,不管尊卑,狂妄高傲,却又偏偏有个心软的缺点,守着那点没用又廉价的善良天真。
更何况她极爱他,不舍杀他。
柔容指节泛白,盯着他那不见一点畏惧的脸,指节顿住良久,匕首怎么也落不进去。
他笑道:“柔容,你我好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我也不会不顾情分,至少明砚会一直有个陛下的名头,做个无忧无虑的傀儡,这对他而言,也算是极好的归宿。而你往后也就留在宫里,就住在你立府前的那座宫殿,待到来年,再将昭音接回来。”说着,他抬手,握住那只纤细的手腕,轻轻挪开了匕首:“往后,我们一家四口依旧能团聚。”
那匕首哐当掉落在地。
柔容抬目,不可思议地看他:“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颜屺挑眉道:“为何不能?你父皇愚笨,这才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先帝自大,落了个不死不活的下场,而明砚不喜政务,我在旁辅佐,是在帮他。柔容,你的孩子做了帝王,难不成你真要避嫌,跑到什么苦寒地方,度过余下岁月吗?如今的宫中,京中,再没人敢对你不敬,就与你年少时一样,为何非要自讨苦吃?”
“留下吧,柔容。”
柔容微微仰首,盯着他道:“一个鸠占鹊巢的逆贼,有什么资格在本宫面前说这些?”
颜屺却也不恼,只轻嗤了声,便吩咐道:“来人,将柔容公主带回寝宫,好生照看着。”
话音刚落,殿中随侍的侍卫立刻上前,朝她做出个请的手势。
颜明砚就是在这时进殿的。
他穿着身绯色常服,脚步散漫地走进去,抬目就见柔容被两个侍卫拉拽的场面,皱眉道:“你们这是在作何?还不放手。”
可那两个侍卫像没听到般,抬目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颜屺,就强行按住了柔容。
颜明砚大步上前,看向颜屺道:“父亲这是在作何?”
颜屺看他一眼,敷衍道:“只是让你母亲在宫中多住几日。”
颜明砚只是不愿去算计和猜忌,又不傻。他面上浮起了点怒意,转而定定看向颜屺道:“这里是皇宫,好似没有旁人能替皇上做决定,我说了,将母亲放开。”
颜屺看都没看他。
柔容却忽地抬手,死死拽住了他露出那截手腕,眼里充斥着红血丝,兀自盯着他道:“如今你是赵明砚,身上流的是赵家的血,是陛下,是皇帝,绝不能是那等受人驱使的傀儡!”
颜明砚转首,怔然看她。
指甲细长,在手腕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颜屺面色微冷,示意侍卫将人带出去。
柔容却死拽住他的手腕,划下了几条细长血痕,渐渐远离了他。
他顾不得手腕的疼意,怒而转首道:“父亲,我只是让你替我待阅奏折,从未将皇位交予你!”
颜屺理了理衣袖,不复往日慈父模样,轻嗤了声道:“先前我与你好声好气地说,只是不想破坏了父子情分,落个妻离子散的局面,你文不成武不就,安心做一高高在上的傀儡,为父替你做下那等繁琐事,对所有人都好。”说着,将他当成了空气般,闲庭信步般走了。
颜明砚僵站在原地,血痕凝出血珠,混在绯衣上几乎看不出,身体却是木的。
于他而言,根深蒂固的,父亲温和谦逊,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惯爱在府中摆弄花草,又与母亲感情甚笃,从不喜那等权术,怎可能会是方才那等模样?
血淌在了地上,有小太监瞧见了,大着胆子上前,低声道:“陛下,您手腕处伤了,奴才去替您唤太医来瞧瞧。”
颜明砚有点恍惚,垂目看他,哑声道:“前几日在我身边那太监在哪?”
小太监扑通跪在了地上,声线轻颤道:“他以下犯上,已被驸马杖毙了。”
他愣了下,脑袋生出了一阵钝痛,神色间却露出一点茫然。
是梦吗?
抬手擦了下,却沾了满眼的鲜红血色。
另一边。
柔容被侍卫拉出殿后,没走一会,就在宫道碰到了沈言灯。
两相交错间,她眉眼一跳,忽地开口道:“沈大人。”
沈言灯停住脚步,转眸看她。
自新帝登基,陈涿出征后不久,他已一升再升,官阶蓦然跃居右相,换作一身深沉的绸紫官袍。
看似得道升天,可却与早先说好的大为不同。颜屺握有半数权,全力对付陈涿在朝中留下的那些残余势力,大肆安插人手,而对他翻脸不认人,单给了官阶,实权却与先帝在时一般无二。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杀了颜屺的机会。
沈言灯看着她被侍卫管束的模样,唇角轻勾,明知故问道:“殿下唤臣作何?”
柔容沉沉看他道:“不知沈大人愿不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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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近一个月,大军抵至边关。
此去边关,为求早日抵达,一路几乎没怎么休整,到了边关营帐,才有能喘息一会的空隙。而这段时日,没一点消息传回来,陈涿几乎能想到某人气鼓鼓的模样,刚到边关就进了营帐,写信传回京中。
三十里一驿,急递驭马,过如飞电,除紧急军情外不得擅发。可一封信却悄悄掺在了其中,送到宫中被线人拦下,几相周转,终于递到了陈府。
院中,白文满脸堆着讪笑,将信递到南枝面前道:“夫人,这是大人送回的信。”
南枝瞄了一眼,忍着没拿,先嘁了声:“信使是骑驴送的信吧,快一个月了,终于送回来了。”
主子做事不妥当,连带着他也跟着受罪。
白文将信递到跟前,讨好道:“大人自是比不上夫人周全稳当,连一封信都等到这时日才送回来。”
南枝勉强将信拿到手里,边拆边道:“白文,你跟在我身边几日,就因我的耳濡目染,眼光终于变得这般好了,可喜可贺。”
足有三张信纸。
刚拆开始就是诚挚的歉言“遥遥月别,路中无处可歇,常念无信归府,亲人心挂,可转念又觉,夫人心善又大度,宽容又豁达——”
她唇角刚轻翘,坦然认下这些话,院中忽地冒出另一声音道:“陈大人这算是以权谋私吗?”
第111章 梅香一条贱皮贱骨的狗
沈言灯大步走入院中,目光落在了她指尖的三张纸上,笑意微冷:“边关战情紧要,陈大人竟将心思都放在旁处了。”
伴着他一道走到此处的,还有陈府侍卫与他带来的人,一拦一挡,两相对峙,抽出的刀剑在空中泛起冷冽寒光。他站在锋芒中,紫衣飘摇,似没察觉几寸外的危险般,幽幽地看向她。
南枝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纸,看向沈言灯,忽觉他好似与以往不一样了,失了点书卷堆起的儒雅气,冒着更凛冽又傲然的戾气。
白文当即挡在她面前,冷声道:“沈大人无诏无令,贸然闯入重臣府中,已是重罪!”
沈言灯恍然未觉,只看向南枝道:“陈大人出征在外,平日又树敌众多,难保没有宵小趁机做些什么。我是奉陛下诏令,派人护佑府中安危,以免他在前线分了心,一命呜呼,再也回不来。”
南枝默了会,左右是不相信颜明砚会有这般心细。
她悄悄将那三张纸叠好,收进袖中,道:“陈涿走时,已将府中琐事安排妥当,不需再平白耗去多余人手。”
沈言灯笑意不减:“怎么?南枝是不相信我吗?担心我会害你?”
南枝一下噎住。
他继续道:“京中多事,我不过是担忧你的安危,再且这是陛下诏令,也不能轻易收回,若你不愿,只让他们在府外照看着便是。”说着,却往前一步,靠得愈发近。
白文侧身挡在两人中间,扬起手中刀鞘道:“沈大人,这里是陈府,就算有陛下诏令,也也断没有在这不顾礼数,胡作非为的说法。”
沈言灯瞳仁转动,只看他一眼,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杀意:“若论礼数,你不过是陈涿身边一侍卫,官阶好似只有六品,有何资格挡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