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一怔,这世上唯一知晓首饰下落的人竟不能说话了。
郑氏道:“可柳成文至多给官府送些银两,从未将家产送给旁人过,更不会与京城扯上关联。”
南枝想着,慢慢念道:“管着扬州一带的官员,有沈家,谈家,饶家……那便是他们其中之一了。”
郑氏捂住胸口,咳了几声又道:“寻常至多打点些银票,怎可能将库房中的物件送到这些人的府邸上。”
南枝听着,脊背忽地一僵,唯一一个不是打点银票的人家,数额过多,只得从库房物件着手,这才勉强能凑够。
柳明珍见着郑氏咳嗽剧烈,起身扶住她,神色凄婉道:“这牢中阴冷潮湿,生生将母亲头痛之症引出来了,实不能继续这地待下去了,南枝,你一定快些想办法,将我们救出去。”
郑氏却挥挥手道:“不过是些老毛病,我不要紧。沈言灯虽将我们抓了进来,却到底顾念着些,并未做什么。南枝,这谋反的罪名不是小事,你千万小心些。”
南枝本想从这得出些消息,问出来的却反倒更乱更杂,脑袋更痛了。她看了眼郑氏,轻轻嗯了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郑氏的目光仍殷切地追在她身上,直到背影消失在又黑又长的小道间,才被柳明珍搀扶着坐回墙角。
南枝没走几步,就快到了狱卒处,刚准备出声唤着白文,忽地从黑暗中横亘出一手,将她生生拉到了角落。
第58章 是我如今就可杀了我
牢中,隐隐从不知名角落里传出类似鼠虫的碎叫声。
一只手按在南枝嘴上,另一手拽住她的手臂半束在怀里,使其被迫靠进了一温热胸膛,耳畔撩起一缕温热气息。
南枝脊背一僵,刚想张口咬他的手,却听到他道:“南枝,是我。”
——是沈言灯。
这一刻,南枝全身都似定格在了原地,腿脚僵硬,纤密眼睫如蝶翅般颤动,那从狭窄小窗透出的,明暗交织的光亮平静地落在两人身上,将一呼一吸都映出了阴影,纠缠在两人周身。
沈言灯眉眼低垂,视线沿着光的方向,从圆润耳垂一直流连到脸颊,他轻声道:“我把手松开,只与你说会话,好不好?”
南枝缓慢地点了点头。
沈言灯松开她的刹那,她立刻挣脱开,背靠墙面,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抬眸看他,但凡有半分异常,便直接转身寻白文。
沈言灯瞧着她的动作,心口蓦紧,声线轻颤道:“南枝,你怎么了?”他不明白,满面困惑,恢复了记忆的南枝为何仍以这种目光看向自己:“是不是有人乱说了什么?南枝,我是沈言灯,你想起来了对吗?”
南枝紧抿着唇,后脑勺贴在阴冷的墙面,过了许久才开口:“我想起来了。”沈言灯唇角刚扬起,却又听她道:“你要杀我。”
窗外树梢积雪落地,泠泠一阵窸窣声。
沈言灯脸色有些发白。
南枝抬目,定定看他道:“我知你瞧不上柳家商贾的门楣,虽非当年沈家账上有了空缺,也不会应下这等婚事,可若真心不愿,大可与我直言,为何非要赶尽杀绝,至我于死地?”
沈言灯怔着,不能全然明白这话:“南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绝不可能对你动手。”他脚步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些,抬手强行握住她的手腕,执拗地盯着她,缓慢地吐露心底的话道:“那些缺漏的账不过是借口,这桩婚事本就是我向父亲求来的,婚书也为我亲笔所写,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南枝皱眉,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无果,只得红着眼眶看他道:“派人追杀我至山崖的刺客,是沈家派出的人。沈家上下能调动这些人手的不多,你算其中之一。而正巧那时沈家缺漏的烂账已平,我也被母亲赶出了家门,若自此对我斩草除根,便可银钱到手,不用娶妻,一切顺心。”
“你怀疑是我?”沈言灯声线轻颤,拉扯她的力道变大:“南枝,你竟觉我会对你动手。”
他眼神复杂,身形晃了晃,艰难地扯动着唇角,默了瞬另一手在袖中握住一匕首,强行塞到她手心里,眼圈泛红道:“你若觉是我派人害的你,如今就可杀了我。”
南枝的手被攥住,握紧了那匕首。匕首铁套被褪下,露出那尖锐阴冷,泛着烁烁锋芒的刀柄,因两人动作剧烈,在昏暗地上颤出一簇摇曳的光。
她一时僵住,手心贴着冰冷的刀柄,被他钳制住往前逼近,惊惶抬首:“沈言灯,你疯了!”
沈言灯动作不停,破开清雅的外皮,露出藏在内里,似蛛网般层层叠叠地渗入血肉中的疯狂,他指尖用力,生生按住她的手将匕首没入腹部。
刀柄入肉,声响格外明显,涌出浓烈血腥味。
虽是不深,却染了两人满手的血。
南枝看着蜿蜒流入手心的血珠,吓得呼吸急促,满头是汗,她猛地将人一推,那匕首清脆地颠落在地,沈言灯嘴唇发白,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衣上艳血迅速渲染开,他没心思顾及,掀起眼帘看她道:“南枝,你不舍得杀我,所以是信我了,对吗?”
南枝衣袖被染上了血,她看着他,似是头一次认识沈言灯般。
沈言灯稳着脚步,朝她走近道:“我们早有婚约在前,只要你离开那陈涿,我们就能重新成亲,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他站定南枝身前,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擦去南枝脸颊上溅到的血点,语气柔和道:“南枝,你与陈涿和离吧。”
南枝生硬地避开他的手,抿着唇不说话。
沈言灯看着她,眸光轻颤,像是突然受了刺激般,俯身握住南枝的手腕,眼尾赤红盯着她道:“南枝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怎么能喜欢旁人!凭什么?南枝,你本应是我的妻!凭什么因着一场错,就与旁人在一块了?”
他的眼底慢慢蒙上一层雾,水汽朦胧,处处潮湿。
渐渐地,语气变得哀转祈求:“南枝……你忘了他好吗?就像当初忘了我那样。”
南枝无声地张着唇,最终只轻轻挣开他的手,道:“言灯,有些事不是忘了就能改变的。”
“南枝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的手垂落在袖下,眼尾淌着晶莹泪珠,滚落着和地上血混在一块。
与此隔了几步的地方,白文许久未见人出来,朝前几步唤道:“夫人,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这一声终于将南枝唤醒了神,她对上沈言灯的视线,许多话只化作一句劝告道:“宫宴刺杀并非小事,你苦读多年,应走科考入朝、文官清流的正途,不应将前程折在这事上。”说着,她略过他,快步离开。
此地空余沈言灯一人,腹部的血越染越大,他恍若未闻,没入角落的眉眼彻底被暗光罩住。
行至此步,便不能再回头了。
……
南枝面色发白,一路到了白文身旁。
白文顿时瞧见她衣裳的血渍,惊道:“夫人您这是?”
南枝自顾自地往前走,待出了牢房,冬日阴郁的阳光落在身上,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些,对着身后白文道:“放心,这不是我流的血,先不回府,我有些事,想去寻一趟方木。”
白文这才松了口气,令着车夫过来。
——
“花绣”自打开了张后,虽在京中贵女中传开了,却因价格过于高昂,大多人有心无力,每日宾客寥寥。
这边马车刚停下,方木早早候在跟前,见着那车帘被掀开,丫鬟护着高夫人下了马车,高夫人四下看了圈,见着院落这般小,面上微讶道:“就是这吗?”
方木适时上前,露出极标准又和善的笑道:“您便是高夫人吧,这就是花绣,请随我来。”
高夫人便是高栋的夫人,此番是因听闻陈夫人与这衣裳铺子关系熟稔,这才特意赶来照顾些生意的,见着虽觉这地方简单又狭小,可还是多了些耐心,颔首由方木引着一路到了正堂。
院中处处清幽,似是隐者所居简室。
侧旁,响起绣娘穿针引线的轻微声响。
方木奉上茶水,适时解释道:“这些绣娘都是做了十年朝上,专门请来的针线巧手。”说着,将手中一叠图册递到高夫人面前:“夫人瞧瞧这里面的样式,可有喜欢的。”
高夫人抿了口茶,只觉唇齿留香,才见是茶汤清透,幽香飘飘的龙井,这时节一两龙井值一金,竟只用来招待宾客。她又将目光投向图册,厚厚一摞,绘着各色各式的绣样,单瞧就觉款式新颖,只翻几页就选定了。
这边很快又引着她往屋内去,先定料子,又量了最合适的尺寸。
见着时辰迟了。
丫鬟在旁小声提醒道:“夫人,今日是您的生辰,大人说让您早些回去的。”
高夫人正与绣娘商议样式,敷衍着应了几声。
方木听着,眸光一闪,转身出去了后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木盒,递到高夫人面前,笑道:“方才听闻今日是夫人生辰,这便是花绣予您的小小心意。”
高夫人接过木盒一,好奇地打开却见是一对白玉镯,晶莹剔透,瞧着就成色不错,她一惊,忙将木盒退回去道:“这玉镯太贵重了,怎能让你白送,快拿回去。”
方木轻咳了声,模仿着平日里南枝说大话时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此番到京中做生意,本就不是为了赚多少银子,结交些如夫人这般品味高远的人才是最大幸事,这玉镯正好配上夫人那身月牙白衣裙,搭在腕上,想来能更衬得您眉眼如画,清雅出挑。”
高夫人听着,唇角不自觉高高扬起,摸着那玉镯,忽觉这银子花得颇值,这掌柜也与京中那沾满铜臭味的商贾不同,内敛知礼,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便也收下这贺礼,真切笑道:“就如此,我便也不再推拒,就多谢掌柜一番好意了。”
从来到走,高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爽快地付了定金。
马车刚驶离小巷,方木瞬间褪去伪装,随意提着衣摆,快跑着进屋数起了银票,她似是隐士嗅到如鲜花香草的清幽味,眼中放光,兴致盎然,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这才收了起来。
可没一会,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
方木满脸意外,今日她只约了高夫人一位宾客,这来的又是谁,想着她迎出去,却见南枝满手沾着血,缓慢地下了马车。
她瞪大双眼,惊愕道:“南枝,你你你……官府可在这一条街外啊。”
南枝:“……”
她闭了闭目,强忍下揍她的冲动,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沈言灯的血。”
方木更惊:“你对他下手了?”
南枝抬脚往里走,到院内盆里净手道:“他自己动的手,人没事。”
方木这才松了口气。
南枝看着被染红的铜盆,垂目道:“我都想起来了。”她洗净手,随意在帕子上擦了擦:“沈言灯也知晓我想起来了。”
方木想着沈言灯一贯的品行,又看着她衣上的血,大胆猜测道:“他不会是以命相挟,逼你和离吧。”
南枝摇了摇头,双颊仍有些白,坐到了石凳上问道:“当初我从扬州一路至京城,就是因着刺客追杀,想着来寻京兆尹庇护,可却不慎跌下山崖失忆了,我一直以为那些刺客是沈言灯派来的,如今却又觉不像。”
方木替她倒了热茶,自然不是龙井,而是些碎茶末勉强凑出的:“沈家家风严苛,单是庶子庶女都得搭上一门楣高,沈言灯是沈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长子,定是不会匆促定下婚事,当初我听闻这事时,就觉诧异,那眼高于顶的沈大人怎可能会点头同意?”
南枝指尖轻颤。若是平常,沈父定不会轻易同意,可那时沈家似缺一大批银子,正是火烧眉毛之际,柳父立刻以婚事作挟,这才定下了婚约。
她不敢再想,环顾这院子一圈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方木被转移了注意,脸上立刻扬起笑道:“对,虽说客人来的不多,可个个出手阔绰,单是这月就净赚了一百多两。不过……”她拧了拧眉,少有地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不过京中高门做得起这衣裳的仍是少数,待过了换季制衣的关头,便没什么人了,我想着要不要盘个铺面,做些常衣。不过以往我只走货,赚差价,还没做过这般大的生意。”
南枝笑了笑道:“当初是谁说,耽误一瞬就是少赚一枚铜板的?这三百多两可造不出一个金银窝。阿木,你一人从扬州的小伙计走到这一步,什么时候这般畏缩了?”
方木听着,那只差被人最后推一把的距离顿时没了,她腾地坐起身,激昂道:“对!我什么时候畏畏缩缩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说着,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跑。
南枝看得一愣:“你去哪?盘铺子也不需这般着急吧?”
方木道:“趁着深冬未至,我去再谈些料子,趁着那些商人没走,抓紧去请他们喝酒吃肉。”说着,她着急出院子的动作一顿,想起什么又走回来道:“之前我想着你记忆没恢复,一直没告诉你。我回扬州时,拿着你给我的图样去问柳家首饰铺的掌柜,可那掌柜却遮遮掩掩,似是另有隐情,你想要追根到底,最好趁着官府查出前,先将人抓回来。”
南枝正欲继续问下去,方木却没功夫在这待下去了,快速转身消失在院门口。
她苦思冥想抿着热茶,刚入口五官就皱成了一团,忙将茶水扔到一旁,费力咳着。这肯定又是方木贪小便宜,从哪个黑心店里买回的黑心茶,比药还苦!太提神了!
——
陈涿回府时,夜色已黑,四下又飘起簌簌小雪。
他听着白文的禀告,面色一沉:“沾了血?”
白文道:“大人放心,夫人说她没受伤。”
陈涿冷眼瞥他一眼道:“她说什么你就信,竟还任她继续奔波,当时就应回府唤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