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涿看着他有些寥落的身影:“听说东宫有个侍妾怀了孩子,是你下令落胎的。赵临,陛下唯余你一子,若你出事,应有子嗣承你的位子。”
“等孤死后,一个幼婴能有何用?只能做旁人的手中棋,阵前质,生死不由己,就似孤如今受陈大人牵制一般。”赵临的手心停顿在炭盆上,感受着灼热,这才隐约给了他几分活着的意味:“陈涿,孤能活几年?三年?四年?已经全靠天收了。等到那时,时局若能定,孤也能坐上那位子,到时再生个由陈大人控制的棋子吧。”
陈涿看着他孱弱的身影,垂睫拿起盏内吃掉的一枚黑子落下,瞬间满盘局势扭转,白子被尽数围剿,逼到绝路。
——
陈涿回府时,给南枝带了那酒肆闻名的梅花汤饼,可惜她还在榻上未醒。
层叠的青帐被掀开,就瞧见了南枝不大安分的睡姿,左歪右斜的,腰间和小腿都露出一截瓷白,莹莹晃着眼,陈涿俯身,试图将人拉起来:“用药的时辰到了。”
南枝正梦到兴处,皱眉反手一拍,骨碌碌滚到深处,用被褥蒙住脑袋,他看着被拍红的手背,面露无奈,倾腰直接连人带被拉到了榻边,南枝再也没困意了,腾地坐直身子,带着满脸起床气看他道:“我的病还没好全呢,怎么能这样对待病患,连觉都不给睡!实在是太过分了!”
“今日你恐怕没功夫睡觉。”陈涿意味不明道:“先起来洗漱,桌上有梅花汤饼,尚还热着,快些尝尝。”
南枝愣了下,今日她能有什么事要做,没约昭音她们,更没事要去方木那,她半信半疑下了榻,打着哈欠连声唤着云团,洗漱后就见着了桌上的木盒。
梅花汤饼实则是面食,掺了红曲粉的面捏作梅花状,呈浅绯色,浸了白梅和檀香,又以鸡汤为底,在冷冬用上一碗格外暖胃。
南枝小口抿了口汤,舒服得弯起了眼尾,在心底勉强原谅了陈涿,
清汤寡水了这几天,她的嘴巴受了大苦,煎熬得难忍,终于能吃些好的了,自然胃口大开,下一刻云团却将苦凄凄的药碗也递到了她面前:“姑娘用完膳,别忘了喝药。”
南枝垂首,只当没听见,捏着瓷勺盛起“梅花”,腮帮高高鼓起。
只可惜,这膳食没用完,人就来了。
院外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抽泣声,似被下人拦在了院口,影影绰绰只能听个大概,南枝抬首,莫名觉这声音熟悉,放下瓷勺刚准备起身,却被从屋内走来的陈涿按着坐下,道:“先用膳。”
南枝好奇地探眸望了眼,什么也没瞧见便捻勺继续用着午膳,陈涿坐到她身旁,将药碗拉到面前,用勺轻轻晃凉。
院外声音愈发高:“柳南枝你快出来,别以为装作没听见就能混过去了,那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就要这般放任不救吗!”
是柳明珍的声音。
南枝又抬起了脑袋,咽下一口汤,这是恢复记忆后头一回再见到柳明珍,她瞄了眼陈涿手里滚烫冒气的药碗,果断起身,趁他不备连忙往外走。
地面湿滑,挂着霜,又结着薄薄一层冰壳,融得行人衣摆尽是泥点。
院门口,柳明珍妆发凌乱,满脸泪痕,衣摆沾满雪融后的泥灰,好似匆匆偷跑出来的,被丫鬟婆子拦在院外,一见着南枝,目光顿时落到她脸上,高声道:“南枝,母亲被抓走了,你快救救她!”说着,气愤地大力甩开拦她的人,走进去就拽住她的手腕道:“你是公主的儿媳,一定有办法将母亲救出来!”
南枝尚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手腕被她拽得有点疼,眉心拧着,身后云团见了,愤愤咬牙走到前面,一把推开柳明珍,道:“你怎地还有脸面来这见姑娘,要不是你,姑娘也不会受惊被冻,重病到如今,日日都得喝药施针,凭什么帮你!”
柳明珍身子被推得一踉,面目沉着看向南枝,好半晌又启唇道:“那官差说获罪的是柳家,若不帮我,你就算有公主护着,也难逃一劫。”
“柳家?”南枝面露疑惑,脑中蓦然想到了那托方木到扬州寻觅的首饰,正是柳家特制,怪不得那般熟悉。若是因此事被发现,柳家与妄图弑君的婢女有牵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也难逃。她眸光凝出锐光,轻轻按下云团护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到柳明珍面前,面色泛冷,道:“柳家获罪,罪名已经定了?是何人下令去抓的母亲?”说着,打量她一眼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柳明珍狼狈地用袖口擦着脸,眼圈泛红,定着看她道:“是沈言灯,是他下的令将母亲抓到了牢里,非说什么勾结弑君的罪。我回去时就见他们在封了府,母亲被官差押着,不知要送到哪个牢中。你若不想办法救我们,此等罪名重大,你也难逃。”
陈涿从房中走出来,将大氅披到南枝肩上,冷眸看向柳明珍,吩咐道:“来人,将这跑出的犯人送回去。”
第57章 探视(修)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凛冬晌午,沉沉云层几乎快压到地上。
侍卫得了令,便不论柳明珍如何哭嚎,上前左右反架住人的手臂,以不容置喙的姿态拖着要往外走。
柳明珍这时急了,眼底浮起了些恨意,蓦地盯上南枝道:“柳南枝,你当真要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母亲落入牢狱吗?”
南枝肩上落着厚重大氅,似将心口也压得沉甸甸的,喘不上气,她张着唇,尚还没来得及开口,院外就想起了通禀声,丫鬟上前道是沈大人来捕逃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沈大人是谁,柳明珍就已率先开口,惊惧道:“是沈言灯,他来抓我了。”说着,面上现出一阵凄婉哀求的神情,快声道:“南枝,那沈言灯心思深沉,在扬州时就是他毁了这一切,若抓住我,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伴着一阵匆匆脚步窸窣声。
沈言灯穿着身束袖官服,步履利落,面色仍是温润宽和的,眸光流转却透着冷意,他以一白身出任副都指挥使,是为六品官,便是科考夺魁也得先调任地方,再做京官,可谓一朝踏上了云梯,只是飞蛾扑火,燃翅换高,往后做事稍移,便只能落个连累全族的死罪。
进来刹那,南枝蓦然抬首,遥遥与其对视。
陈涿下意识侧首,却见身旁人眼底澄澈,唯余一人倒影。
沈言灯顾不得旁的,眼眸瞬间涌上柔和春意,激动抬脚就要往南枝那去,却被赶来的白文及时拦下,隔着几步对望着。
南枝与沈言灯相识十几个年头,也爱慕了十几个年头,若非杀手、失忆……两人早已成亲,此番再见,她眸光微微一缩,下意识往身侧靠拢了些。
沈言灯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又如水中月般转瞬消失,颤声道:“南枝,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你终于记起我了。”
忽地,陈涿侧身,隔绝了他的视线,冷声道:“逃犯在这,沈大人既寻到了,便可将人带回去了。”
那绣着竹纹的玄衣忽地挤入眼前,沈言灯面上笑意微僵,站定沉沉看他道:“怎么?陈大人管束得这般严,旁人与南枝说会话便都不能吗?”说着,语气稍顿,意味不明道:“还是说陈大人暗地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有人一时多言说了出来。”
陈涿轻嗤了声,抬眸看向白文:“还不将人请出去。”
白文应声称是,朝沈言灯道:“沈大人,擅闯朝臣的府邸是重罪。”
沈言灯盯着陈涿,冷冷地扯出笑道:“既如此就不叨扰陈大人了,不过此案关系重大,往后恐怕还要常常来烦扰大人。”说着,他抬手示意身后侍卫,吩咐道:“将人带走。”
原本此案归属督京司,由刑部协助调查,可一道圣旨下来,直接将案子交予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沈家身上。
柳明珍被钳制着,毫无招架之力,眼圈通红径直盯向南枝,喊着:“柳南枝,你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得救我——”
喊声绵长,扰得南枝额角钝痛。
她紧皱着眉,实想不明白柳家怎可能与此等大案扯上关联,柳父虽喜攀龙附凤,常用金银贿赂江南一带官员,可予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参与谋逆大事的。
那批首饰她记得很清楚,是柳家专请工匠所造,价值高昂却也不愁销路,后来不知怎地,直接将其归入了库房,她还曾想佩戴,问了才知早已被取出了。
这批首饰怎会到了千里之外的公主府婢女手中?
她沉默良久,只觉脑袋也快变成了一碗汤饼,半晌后才犹豫着看向陈涿道:“我想去牢中看一趟母亲。”
陈涿看着她,没多问只应下道:“好。”
她眼睫轻颤,踌躇了会,才垂首瓮声问道:“若是柳家因此获罪,会连累到你吗?”
陈涿听着,沉郁的脸色这才消解了些,唇角轻翘,不动声色地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屋内走:“你担心我。”
谋逆若定,便不是一个柳家能够支撑的,传闻与花露牵扯不清的太子,娶了柳家女的陈涿……太子党的所有人都会引起陛下怀疑。
南枝嘴硬:“当然没有。”
陈涿:“那若此事会牵连到我,该怎么办?”
南枝轻哼一声,翘着恶毒的笑道:“那太好了,能拉个垫背的。”
陈涿眼尾微弯道:“汤药凉了,去用了吧。”
细碎话语声轻轻落在空旷院内,晃下了树梢一窝雪,窸窣着掉落在地,露出那一团细枝盘成的雀巢。
——
新上任的指挥使抓了陈大人的岳家,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隐隐生出传言道是陈涿蓄意与柳家相互勾结,贿赂公主婢女,刻意在宫宴上行刺陛下的。
可这陈大人,似是半点没守影响,依旧每日按时下值,回府路上,仍按惯例替夫人买上一碟新出锅的糕点,有些还会拐入酒肆购些滋补汤膳。
遇事的不急,没半分牵扯的却急得上了门。
颜家兄妹到时,南枝正照着记忆,勾画那首饰的图样,听着禀告,想了想将纸张收拢到了袖口里。
刚出去,肩侧就被人按住了,颜明砚眉心紧皱,抬眸扫她一圈见着无虞才松了口气。
南枝眨了眨眼,极为恳切道:“颜明砚,你疯了?”
颜明砚这才意识到不对,掩饰着轻咳了声,松开她退后几步:“我听昭音说,你被冻傻了,过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南枝一阵无言,忿忿瞪他一眼:“我就算冻傻了也比你聪明。”
昭音拧眉,她这兄长嘴上是沾了毒吗,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就这还撬墙角呢,自己就先被铁锹敲傻了。
她忙上前将人扯回来,打圆场道:“昨日那沈言灯去了一趟公主府,派人查问了花露平日起居,尤其是那些与太子相交的传言,我瞧着就觉手段强硬,只怕轻易不会揭过此事。”
南枝坐下,见着丫鬟摆了待客的糕点,双眼一亮,忙捏着一块小口咬着。
自她身子稍好些,所用糕点饮食就被娄大夫严格控制,陈涿也是个没救了的死脑筋,非要照着他的话来,日日令着云团监督她。
昭音见她吃得唇角都是糕点渣的模样,痛苦地闭了闭目道:“南枝,你如今与表兄是一条船上的,若是柳家和太子都被牵进这案里,你也会惹上麻烦,先别吃了。”
颜明砚轻嗤了声,冷声道:“表兄若是连个人都护不住,那就我来护。”
南枝正擦着糕点渣,听着这话愣了瞬,抬眸莫名看了眼颜明砚。这话怎么怪怪的,他又想耍什么坏心眼?她满脸警惕,转眸看向昭音道:“沈言灯问了花露与太子的事?他们两人的事真是板上钉钉,所有人都瞧见了?”
昭音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几年前自太子宴上帮过花露一次后,花露夜里常孤身而出,与一身形颇像太子的男子姿态亲昵。”
颜明砚道:“太子自幼身弱,不近女色,怎可能有那种闲心,跑到公主府私会婢女?”
南枝先前就听昭音说过此事,时过境迁,如今牵扯上了柳家,听着反倒觉出了不一样的味。若首饰真是情郎所赠,必不会没半点用过的痕迹,可此物如此高昂,不是赠礼,那意味就多了,宣扬流言,备齐物证,宫宴刺杀,最终到了太子身上。
唯一变数就是,柳家进京,扯出了这桩首饰的最初来源。
她敛眉想着,门外白文忽地进来,禀告道:“夫人,都备齐了。”
南枝回神,今日是先前说好到牢中见郑氏的日子,因着罪名重大,不允探望,只得寻机会悄声而入。她将袖口图纸塞到昭音手上,道:“你帮我问问,除了花露房中,府内有没有旁的地方出现过这些首饰?尤其是库房这类的地方,动作小些,别让旁人发现。”
昭音有些没听明白她的话,刚想出声询问,就见南枝提着衣摆,快步跟在白文身后走了。
一如往日,冬日厚裳穿着,仍不减脚步间鲜活和轻快,似是圆头圆脑的麻雀颠着腿脚,可再看着,却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
此牢隶属刑部,狱卒早早被打点过了,见着白文领着人来,躬身垂首只当没瞧见。
一路进到最深处,南枝抬眸就见郑氏和柳明珍靠在墙边,衣衫倒还算整洁,坐在潮湿脏污的稻草堆里,可在牢中受了几日的磋磨,模样憔悴,恹恹地垂着眉眼。
柳明珍正侧首替郑氏捏着额角,眉眼柔和。
白文道:“夫人过去说话吧,属下在外等您。”
南枝“嗯”了声,就走到牢前,垂目看向她们。
郑氏察觉动静,瞧见她眼眶顿时红了,顾不得身旁人,激动地掀起草丝道:“南枝,你来了,你终于来见母亲了。”说着,指尖颤抖,就要穿过宽木框去拉南枝的手:“你原谅母亲了对吗?先前是母亲误会了你。”
南枝没心思在这时叙旧情,避开她的手,只问道:“那些首饰是柳家的,为何到了京城?”
郑氏的手讪讪悬在空中,她咽下酸涩,也知晓南枝与她彻底隔了心,抓住那木框,道:“柳家生意事这些年都是柳成文管的,府中银钱流向何处都是隐秘,他不会轻易向人吐露的。”
“父亲?”南枝皱眉道:“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郑氏避开视线,有些心虚道:“他中了风,如今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床上躺着,还在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