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嗯”了声,余光又瞄到了站在一旁的沈言灯,避开陈涿的动作,尴尬又无措地朝后退了些。
沈言灯道:“既将人送到了,那我就不叨扰了。南枝,你莫要忘了我说的话。”说着,他转身往外走,袖口晃动间香囊滚落在地,露出那粗糙又笨拙的针脚。
他脚步顿住,快速俯身去捡,极为珍惜地放在胸间,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南枝,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第50章 隐瞒你抛我,选他
马车没怎么停留,木轮转动起扑鼻尘风,卷起地上的枯黄败叶,一扬一扬地飘着,打着转跟在车尾,好一会才簌簌落下来。
南枝将木箱边缘掐出了细细的指痕,心中没底,悄悄用余光去瞄陈涿的神情变化,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曾和沈言灯有婚约的事,思索半晌才憋出了句莫名的话道:“陈涿,你这几日怎么不用去府衙?”
陈涿转首定定看她,没回答,漆黑眼眸透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深沉地压抑着什么,他抿着唇,轻颤的眸光最终定格到她颈间触目的红痕,伸手抓住她的腕,快步往府内走,速度颇快,分成两片的衣摆大幅晃动着。
待到了院门口,他冷声吩咐道:“云团,去唤大夫。”
云团瞥见南枝脖间鲜明的痕迹,骇得一惊,快声应下转身出去。
其实王琮掐的力道不大,刚箍住脖颈却又扣住了眼珠,痛得东西南北都辨不清,哪有心思再在掌心使力,并未在她手里讨到什么巧。只是南枝脖颈纤细,肌肤娇嫩,平日稍磕碰些,就看着颇吓人。
陈涿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她手里的木箱,唇角紧绷着拿过丢到桌上,然后靠近了些,擒住下巴使得脑袋高高扬起,垂眸瞧那掐痕的轻重。
南枝仰着脑袋,眼珠滴溜溜地看向头顶错落的房梁,暗自猜测他有没有生气,又垂下眼皮,费力去看他的脸色,尚没辨别出来就感受一温热指腹轻触胀痛的红痕,又听他道:“疼吗?
她见他丝毫没问及方才的事,只当自己躲过一劫,微微摇头道:“已经不疼了。”起初是疼的,还想着和他好生分说分说,可在马车如坐针毡了这么久,满心尴尬早就将这痛意取代了。
陈涿松开她的下巴,漆黑眸光垂落在她面上,末了又道:“沈言灯与你说什么了?”
南枝眸光顿时虚了下来,忍不住瞧了那木箱,而后脑袋像坠坠花苞似地压下去,好半晌说不出话。
陈涿盯她几瞬,兀地去掀那木箱,顿时瞧见了那木箱青梅竹马的“真情回忆”,琳琅满目,什么物件都有,他垂眸扫了圈,心中郁郁如浪潮顷刻掀起,却又生生压着,反倒越积越重。
南枝生怕他追问下去,上前将那木箱啪嗒盖住,眼神飘忽道:“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将木箱给了我,说让我瞧瞧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陈涿只看着她,忽地道:“沈言灯将婚约的事告诉你了?”
南枝一愣,没想到他预先知晓这事,更没想到他猜了出来。
陈涿又道:“所以呢?你选谁?”
他往前一步,眼帘和脸庞微垂,落在上的光影倾斜,遮得眉眼晦暗不清,伸出指尖半捧着她的脸颊,使得她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瞧见了那双透着茫然和无措的眼眸,可他这次没心软,继续问道:“沈言灯早先就与你有婚约,你们青梅竹马,旧情绵绵,如今他寻来了。你要抛我,选他?”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可南枝听着,心口却有些沉。
陈涿见她不答,指尖力道紧了些,瞳孔似是被刺了针般颤动了瞬,又重复道:“南枝,你要抛我,选他。”
南枝咬唇,心里一片空白,既对沈言灯,也对自己,她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为何到京城,更不知以往的她是什么样的,只能避开他的视线道:“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等我记起些事,记起我自己是谁……”
陈涿绷紧了唇,道:“你与沈言灯自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可与我的却丝毫没忘。”
他的眼眸被蒙着一层厚重又压抑的暗色,蓦然松开了她,启唇道:“你选了他。”
南枝拧眉,不明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道:“不是。”
陈涿盯着她道:“那往后莫要再见沈言灯。”
南枝哑然,怎么也应不下这承诺。
院内云层翻卷,滚滚寒风压倒一片枯败的芙蓉花,扫起满地落叶,在空中打着旋。
云团带着大夫进来了,刚入内就觉出气氛不对,小心出声道:“大夫来了。”
陈涿收回视线,道:“看看她的伤。”
大夫噤声靠近,搭着脉又望向她颈间的伤势,答道:“夫人伤势不重,也及时敷药了。过几日应是会慢慢消下去的。”
陈涿略微放下心,颔首示意他退下。
云团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带着大夫离开了。
陈涿背过身,打开着桌上木匣翻找着什么。
南枝坐在椅上,耷拉着脑袋,自从两人成婚后,还从未有过这种冷淡又僵滞的时候,她咬着唇,忽觉脖颈又泛起了丝丝痛意,却无法张唇诉说委屈。
她站起身,找理由避开这份压抑,闷闷道:“我有些事,去方木那一趟。”
陈涿转身,手里捏着药瓶,却见她缓缓走出了房门外,顿了瞬刚想抬脚追上去,白文却急匆匆地跑进屋内,压低声音禀告道:“大人,那刺杀陛下的花露,屋内那些首饰寻到来源了,是……是扬州柳家的首饰,也就是夫人的那母家。”
他脚步停住,意外道:“柳家?”
“是。那首饰款式少见,稍一打听就寻到了出处,且其中有几件是柳家并未卖出,收在库房里的,只怕轻易脱不了关系。”
陈涿眉尖皱起,弑君罪名最大,陛下明面不提,暗地却在催问调查进度,可柳家不过千里之外的一商贾,仅做生意,没有子辈与官场有缘,再往上数三代都和京城没关系,怎会与公主府的一婢女有牵扯?
他垂目想了会道:“派人好生查查柳家,此事暂且按下,莫要传到陛下耳边。”
白文应下。
两人谈话刚停,门外的云团却又忽地进来了,禀告道:“公子,姑娘方才一出门,本准备套马车去方姑娘那处,却恰巧撞见了柳夫人,说要去柳夫人那住上一夜。”
陈涿捏着药瓶的力道一紧,想着终究不放心,将药瓶递给云团道:“你也跟去,将这药瓶拿着,今晚明早各给南枝上药一次,明日晌午前将人带回来。若有什么事,及时回禀。”
——
这边,南枝刚出了府门,却碰上了眼含凄泪,满面关切的郑氏,上前就拉住她的手,往她脖颈伤处瞧,道:“南枝,快让母亲瞧瞧你的伤如何了。”
南枝身子一僵,有些别扭道:“母亲,我没事。”
郑氏瞧她满脖红印,激动道:“都肿成了这般,怎能叫没事?陈家就是这样照看你的吗,竟能叫人生生在宴上被掐成这般,若不是言灯派人来告知我一声,我竟还什么都不知晓。”
南枝想扯回手,却又无果,解释道:“与旁人无关,是那人动作太过快,没让身旁人注意到。”
郑氏只觉她不争气,这时竟都要帮着外人说话,可她想着今日来这的目的,强忍住训斥那陈涿的冲动,拉着她的手道:“跟母亲回去。”
南枝一怔,忙不迭拒绝道:“不用,我在这过得很好。”
郑氏看着她,轻叹了声:“南枝,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今你却与我回一趟家都不愿吗?这几月我日日担忧你,生了好几场重病,好不容易才寻到你,就让我多看会你都不成吗?哪怕只住这一夜,让我好生与你说说话。”
南枝看着她通红的眼圈,憔悴又疲惫的脸色,强忍下心底那零星的异样,又想着身边的种种怪异,终究犹豫道:“那我只住一夜,明日一早就回来。”
郑氏听着她答应了,面上聚起喜色,连忙道:“好,到时我亲自将你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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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在京城赁了两进的小宅,只有两个主子需伺候,仆役不多,将将够用,听着来了新主子,立刻下去收拾屋子。
南枝到了没一会,云团就跟上来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
郑氏领着南枝往堂内,刚进去,就见着满面含笑迎出来的柳明珍,她一时没见到南枝,温声道:“母亲,您终于回来了,今日我到京城四周逛了会,给您买了几件护膝护额的物件,您——”话头止住,目光定在了迈进门内的南枝,笑意有一瞬僵硬,很快又恢复道:“南枝妹妹,怎地也来了,早知方才我在街上也给妹妹买几件了。”
南枝见到她,心口尤其闷,像被东西堵住似的,她勉强撑起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一圈,被郑氏拉着一道坐下。
柳明珍继续道:“既是妹妹来了,那就住我那屋子吧,旁的几间只怕现下收拾着,急匆匆的,也会有些沉灰。妹妹自小娇养,住着终究不舒服。”
郑氏也点头道:“南枝自小皮肤就易得敏症,常不知碰了什么就会起红疹,就先住在明珍那处吧,往后我再旁人给你好生收拾出一院落。待会就要用晚膳了,南枝你先去歇息会,待会母亲再与你好生说会话。”
柳明珍强行撑着笑意,僵僵地浮在面上。
果然,南枝一来,她什么都得让。南枝肌肤敏感,得住宽敞整洁的屋子,可分明是个通奸省下的,有甚资格在这站着,她分明才是柳家的真女儿,却在乡下住了十几年,就皮糙肉厚,合该被苛待吗?
——
小丫鬟一边引着南枝和云团入内,一边睁着好奇和打量的目光看她,这主家来了京城数日,只见夫人身旁有一体贴孝顺的女儿,日日陪着伺候着,怎地又莫名多出一位,难不成是认的干女儿?
一直到了屋内,小丫鬟道:“夫人在这稍微歇息会。”说着,躬身退下。
云团将手中药瓶打开,认真道:“姑娘,公子交代过奴婢了,说一定要给姑娘上药,奴婢笨手笨脚的,不像公子,若是弄疼了,一定要告诉奴婢。”
南枝扬起脖颈,任由那清凉药膏涂满脖颈,眉尖却一直是皱的,沉思了许久,忽地她道:“云团,待会你去丫鬟婆子那处打听打听,那柳明珍和母亲到底是何关系,做得小心些,最好找母亲从扬州带来的人,莫要叫人发现。”
自她遇上郑氏起,心底异样就没消散过,既想着亲近却又总觉得横亘着什么,尤其是那柳明珍,每每见到她,虽是笑的,可眼里总会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那日她问母亲那柳明珍是谁,两人神情都颇为怪异,对视一眼,似在心照不宣地遮掩着。
若郑氏真待她如口中所说那般好,为何她会孤身离开扬州,非要跋涉至京城,还会被刺客追杀?
她们一定瞒了她什么。
第51章 下雪晋江文学城首发
门外响起轻微叩门声,云团将手中药瓶放下,几步上前开门,愣了瞬张口道:“柳姑娘。”
柳明珍几步迈进了门内,远远瞧见了桌上的帕子,眉梢瞬间扬起,露出失而复得的喜色,上前将其紧紧抓在手里,道:“遍寻不得,原是落在这了。”说着,带着歉疚地看向南枝:“实在抱歉这时来打扰南枝妹妹,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算了,送给妹妹也就送了,可这是母亲亲自为我绣的,着实割舍不下。”
半敞着的木门被风吹得一颤一颤,吱呀地发出细响,一缕冬风裹挟着雪粒飘进,很快融成了水点,在地上濡湿成厚重的深色。
南枝站起身,走到房门旁,见那被风吹成卷的雪景,簌簌飘在枝叶屋檐上,漫漫将天地融成一片雪白,她走到檐下,伸出掌心去接落下的碎霁,喃喃道:“下雪了。”
她原本是想,和陈涿一起看冬日第一场雪的。
柳明珍被酿在一旁,面上有些难看,她跟着走上前,含笑附和道:“妹妹自小住在江南,想来也是头一次见到北方的雪,瞧这势头,怕是要落上好些时日,倒也不急看这一时。”
南枝垂睫,细雪溶成点点水珠,她侧首朝柳明珍笑笑道:“柳姑娘往后在京城想来也能常看雪景。”
柳明珍道:“母亲只赁了这院半年,应是等不到下一年冬日了。”说着,又意味不明道:“到时不知妹妹会不会与我们一道回去?”
南枝自顾自去捧烈烈冬风,道:“既都被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的理由了。”
柳明珍皱眉,转眸沉沉地看向她,问道:“你想起来了?”
南枝垂下被濡湿的掌心,拽出身上帕子细细擦拭起指缝,面色始终含着笑,眼尾弯弯,全然纯真无害的模样。
她倒是没想起来,脑中只零星闪过几个片段,可若她与柳家关系当真那般好,为何她被刺客追杀不回柳家,反倒一直往京城跑?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平白离了扬州?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被赶了出来,郑氏眼中只有歉疚,并无怒意,只能是后者。
唯一疑虑只是,她做了何等错事会被赶出来。
云团见着两人说话,默不作声地离开,暗自思忖着向前院走去。
柳明珍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轻嗤了声道:“既想起来了,那就应有些自知之明,柳家早已和你没了关系。”
南枝:“柳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明珍看着她单纯的模样,忽地笑了声,又抬眸看向虚白得有些飘渺的景色道:“柳南枝,你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腕上一对镯子就够我一年的生计,我却起早贪黑地浆洗衣物才活到如今,可凭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柳家的女儿,凭什么平白占去我的东西?”
她看着寒得入骨的冬日,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声音也轻得像冬日的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