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还有半句,姜让尘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收起铜钱,直直看向乔长生有些茫然的眼睛:“公子命中注定有一劫难,虽然艰险,但并非无生门可走。”
乔长生微微愣神:“道长可否明示?”
“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忧思多惧,慧极必伤。但只要领悟生路全在脚下,一步踏出,便前途坦阔。”
乔长生还欲再问,姜让尘却不愿再多言。
“卦象其实还有半句,但实在刻薄。若是公子有一日度过此劫,我再告知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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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进来的是魏危。
魏危眉目如揽山河,使人一见便不由自主想到春日盛开海棠,靡丽又灼灼。
这样的面容,即便是刚刚被戳破身份,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淡然处之。
魏危坐下开口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姜让尘定定看着她:“其实是猜的。”
魏危看起来并不意外。
“巫祝大人的刀很漂亮,绝非凡品。”
作为一位铸剑师与曾经的刀客,姜让尘熟悉各式各样的兵器。哪怕隔着刀鞘都知道魏危这把刀抽出来,必定惊艳四座,满屋宝剑也掩盖不了其光辉。
姜让尘倒茶:“能与儒宗掌门弟子与日月山庄少公子同行的女子必然不是普通人。加上巫祝与我交谈,言语间无论是对儒宗还是孔氏,都缺些中原人常有的敬意与尊重,反而带着点平视的味道。”
魏危的态度不是那种针砭世人,视儒宗为草木的隐世道人,而是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一视同仁。
道德为炭,众生为铜,中原出不了这样的人物。
而天下异族,有能力养出魏危这等气度的,只有乌桓慕容氏,靺鞨赫连氏,与百越的五大部落。
“中原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极少有穿耳。但我从前听闻,百越有此风俗。”
姜让尘一笑。
“至于猜巫祝的身份,纯是我赌一把了。当年陆临渊一人战四位百越巫咸,唯有巫祝不曾出面。”
魏危歪头,借一旁长剑的反射,瞥一眼耳垂上的琉璃耳珰,随后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姜让尘放下茶壶:“多谢巫祝先前开解,不知大人想算什么?”
百越有自己的风俗,魏危其实对中原这些佛道的路子观感都差不多,她略微顿了顿道:“陆临渊算的什么,道长就给我算什么吧。”
姜让尘没有多言,重新起卦。
三枚铜钱落在桌上,姜让尘开口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方。待月西厢,慎勿相忘。”
魏危蹙眉:“什么意思?”
姜让尘道:“巫祝是个果断之人,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规矩可言。人情两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巫祝应当看得通透些。”
魏危思索片刻,开口道:“过错就是过错,人情可看,天理难容。没有规矩要别人遵守,却反过来自己不愿遵守的道理。他们既然坏了规矩,就应当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魏危登上巫祝之位前,百越骂她不过黄口小儿的声音从没断过,但这些声音都止息在了四年前那个晚上。
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自己的实力足以凌驾百越规矩之上,以武犯禁,那也应该承担失败的代价。
魏危:“其实没有道长说得那样麻烦,无论是什么不守规矩的人,死起来都一样简单。”
姜让尘曾经是刀客,对杀人这件事其实没有太过惊讶,但魏危这样过于平静地谈论生死之事显然跟常人不一样。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硬着头皮开口。
“……贫道说的其实是巫祝的命中情缘。”
魏危顿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是这样。”
第50章 小贼
与姜让尘告辞后,陆临渊与乔长生各怀心思,一行人回到客栈。
陈郡临近青城,但占地并不算太大,相邻的清河与荥阳才是重镇。
魏危拿出地图摊在桌上,荥阳被她标记了一个点。
荥阳住着一位江湖高手,在前一次的扬州演武大赛中排行第六。
据说他中年丧子,看破红尘,不愿再参与进江湖的打打杀杀,决意归隐山野,在外的名声很不错。
按照顺序,这位也是魏危想挑战天下前十的名帖上第一位。
陆临渊指腹在地图上往前划了一段:“陈郡主城到荥阳之间有一段路,当中没有什么大的集市。马车大约需要三日才能到荥阳的边镇,甚至还不是主城,我们需要在这里买齐东西。”
乔长生蹙眉:“荥阳是重城,郊区怎么会如此荒凉?”
陆临渊便道:“荥阳背山面水,易守难攻,泗水与长江皆在荥阳境内流过。但有时夏日降雨充沛,淮湖水位暴涨,泗水满溢,两水交汇这一段容易决堤,荥阳郊外区域就成了泄洪区,大多是圩田,住的人不多。”
三人又商量了一阵,决定在陈郡再呆上一天。
在儒宗为游历江湖准备的东西不算少,但临时加上了乔长生,原先两人份的东西难免显得有些不够用。
陆临渊与乔长生去采买一些路上需要的东西,魏危则留在客栈看顾财物。
陈郡比不上青城,但要凡是经过荥阳郊外的往来商贩都回选择在这儿歇脚,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城中集市也算热闹。
陆临渊和乔长生挑挑拣拣选好了东西,回到客栈已近傍晚。
两人在楼下点好饭菜,想叫魏危从客房下来吃饭,唤了小厮过来传话。小厮却赔笑,点头哈腰说恐怕不太方便。
乔长生蹙眉:“那我去叫魏姑娘。”
端坐的陆临渊抬眼:“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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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质楼梯嘎呀,两人来到魏危屋前,一前一后停住脚步。
陆临渊终于明白小厮刚刚为什么说不方便了。
眼前房门紧闭,水汽从门窗缝隙透出来,氤氲着一层雾气,时不时传来一瓢水落入池中的声响。
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过后,乔长生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开口。
“魏姑娘是不是在沐浴啊?”
陆临渊:“我看见了。”
乔长生:“你怎么能看见!”
陆临渊莫名其妙:“我又没有瞎。”
白雾缭绕,这么大的水汽,难不成魏危是在里头修仙吗?
乔长生惊慌失措,试图捂住陆临渊眼睛:“君子非礼勿视!”
陆临渊淡淡:“我也没说过我是君子。”
乔长生:“你!”
两人僵持中,屋内水汽越来越浓,从里头涌出来,碰撞到鼻尖,薄荷的气味也在其中飘散。
巫祝以香熏草药沐浴,被称为衅浴。
陆临渊顿住,嗅了一下:“夜息香啊。”
乔长生大惊失色,拖着陆临渊往楼下走:“你还闻?!快不准闻了!给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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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被乔长生拖回到饭桌上,乔长生端坐桌前死死盯着他。
要是乔长生有能力,陆临渊都要觉得今晚对方是打算趁他睡着暗杀他了。
“……”
陆临渊思索片刻,觉得为了今后三人在一块长久的路途,为自己辩解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顿了顿,开口:“我有一回沐浴,被人隔着窗户盯了半个时辰。”
乔长生却长了心眼,嘴硬道:“如果是魏姑娘干的,必然也是你行为不端。”
“?”
这句话让陆临渊都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他在乔长生这里的形象难道就这般低劣?
陆临渊气笑了一声:“乔先生就是这么厚此薄彼的吗?”
乔长生眼睛都没有眨:“魏姑娘从远方来,不懂这里的习俗。她行事这样一个正直果断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来,所以是你教坏了她!”
陆临渊:“……”
乔长生板起脸,仿佛又回到了在儒宗当先生那段日子,肃色开口。
“君子事思敬,行必有正,动必有道。哪怕魏姑娘自己不在意,你作为儒宗弟子,也要谨言慎行,行事怎么能如此孟浪?”
乔长生专精丹青,陆临渊从不知道他对儒宗经典也有这么深的见解。
桌上的茶换了两盏,陆临渊坐在乔长生对面,被迫把论语中有关君子的地方都复习了一遍。
陆临渊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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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中途饭菜上桌,乔长生才止住话头。
想到魏危洗浴完,下楼吃饭可能不太方便,陆临渊与乔长生将小桌子饭菜端到房中。
魏危早就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洗浴擦拭完,推开他们这边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