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魏危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需要被敬之重之、不可造次的前辈。
无论这个人曾经的名头有多大,无论这个人的辈分比自己高多少,如果不能在霜雪刀下胜过自己,那么就是在功夫上不如自己的。
但中原风俗显然与百越不同。
求己崖上安安静静,最后一盏心灯的烛火在跳跃灼烧,光芒落在徐潜山鬓角霜白的头发上。
因为陆临渊创造灭心灯记录而欢腾的弟子渐渐低声,儒宗上下安静下来,看着陆临渊背对着他们、凝滞不动的身影,人群间又传来窃窃私语声。
孔成玉不由捏了捏袖下掩着的指骨,乔长生则茫然地看着求己崖上陆临渊与徐潜山两人相对的一幕。
孔成玉心知陆临渊与魏危的关系不一般,虽然她向来看陆临渊不顺眼,此刻也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道:“魏危,陆临渊要做什么?”
魏危却很平静地喝了一口冷茶,指腹点了点杯壁:“你应当问徐潜山想做什么。”
**
求己崖上,徐潜山盘坐的膝盖之上横放着长剑,崖风吹得他衣袖微荡。
他整个人没有锋芒毕露的杀伐之气,显得寂然。
徐潜山看着陆临渊,只是问:“你要灭最后一盏心灯么?”
陆临渊缓缓松开了君子帖剑柄:“对。”
徐潜山好似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甚至赞赏地夸了一句:“刚刚你灭心灯,我都听见了。你用君子帖,果然很好。”
陆临渊:“师父过誉了。”
徐潜山问:“你每次对我说过誉,其实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吧?”
陆临渊道:“是。”
“……”
徐潜山有些意外陆临渊今日如此直白,略微愣怔地看向他。
陆临渊的声音很温和:“我刚刚在想,其实仔细思量一下,师父您今日败给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我这些年做试剑石的补偿了。”
“但是魏危赌我会灭三十二盏心灯的钱没了就是真没了。”
徐潜山愣过神,嘴角一抽:“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想灭灯的?”
陆临渊却看着他,反问:“灭掉最后一盏心灯,不也是师父的意思么?”
徐潜山从头到尾都在等。
每一年,身为掌门的徐潜山都会端坐在求己崖第三十二盏心灯旁,哪怕并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也会从白天一直等到傍晚。
“……”徐潜山看了一会陆临渊,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在众人眼中缓缓站起,倏而抬手取下那盏摇曳着烛火的心灯。
**
为了让人从远处就能看见心灯的光芒,心灯的构造是很精巧的。
用琉璃做成的莲花花瓣搀了金刚石,反射出烛火耀目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是流动的星河脉络。
徐潜山缓缓道:“二十年前孔氏把持儒宗,当年掌门就是后来投诚靺鞨的孔思瑾,他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没有人敢动理应由他守的最后一盏灯。久而久之,竟成了所谓的儒宗传统。”
“当年徐安期并非不能灭最后一盏心灯,他自己是个肆意的性子,只是怕身为他师兄的我之后受到掌门无端刁难。”
徐潜山看着手中心灯,仿佛陷入了悠远的记忆中。
“……最后一盏灯他应当收入囊中的。”
在徐安期收剑入鞘,主动放弃最后一盏心灯的时候,徐潜山就知道他的师弟是为了自己才做的退让。
他为此沉闷了许久,一是反感于孔家把持儒宗的风气,二是无奈自己成为徐安期的掣肘。
直到某天晚上,徐安期倚在树上,太玄剑上的玉佩撞到剑柄上,叮当作响。
海棠一树花开,他忽然和他说:师兄,在儒宗没意思极了,不如我们去闯荡江湖吧。
**
徐潜山在儒宗所有人的注视中,将他这一盏心灯递给陆临渊。
他淡笑:“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之类的话太过漂亮,我就不讲了,想来徐安期与魏姑娘都会觉得太过肉麻。”
人群见此场景,隐隐喧闹起来,有人心思活络,一瞬间想了许多。
这是什么意思,是徐潜山预备要退位了?
他才半百,竟也舍得这滔天的地位?
还是说徐潜山在暗示其他什么?
所有人抓耳挠腮都听不到这对掌门师徒在讲什么,而山崖上徐潜山眉眼萧肃,隐在语气中淡淡的感慨。
“这盏心灯等了很久了,它应当属于你。”
陆临渊似乎僵硬了片刻,他指尖跳了跳,才缓缓从徐潜山手中接过那盏灯。
心灯其实并不沉,但是陆临渊却感觉有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在他手中压了下去。
他望着手中心灯片刻,抬起一双泛着清淡颜色的桃花眼问:“师父真的觉得我配吗?”
徐潜山摘下手腕上的翡翠玉珠,拇指拨动其中三颗。
“当年我将君子帖给你,告诫你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玉珠一顿。
“陆居安,你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可曾后悔过?”
陆临渊沉默了一会:“没有。”
徐潜山便喟叹一声:“那已经很好了。”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路。
**
最后一盏心灯被陆临渊碾灭在烛火尾端。
火焰的最下面一截其实并不灼热,陆临渊甚至并没有感到火烧的疼痛。
他移开指尖,只见一缕白烟升起。
明鬼峰负责记录的弟子低头,在纸上唰唰唰记下此刻。
【长安四年七月十四,儒宗掌门弟子陆居安于求己崖灭心灯三十二盏】
似有凝固的东西在这一刻融化,明鬼小楼上诸多儒宗弟子面孔都在这一刻生动起来,欢呼声像一阵风一样铺天盖地。
在外人看来,掌门弟子出类拔萃,儒宗掌门渊亭岳立,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乔长生后知后觉,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几声,而后很快掩袖咳嗽起来。
孔成玉则面色平静地抬起手,为她从前深深嫉妒过的人鼓掌。
魏危举起手中杯盏,恰就在陆临渊目光寻过来的时候,他眸中带着璀璨光华,与茶盏撞到了一起。
他朝魏危弯了弯眼睛,唇瓣张合,无声开口。
——等我回去。
魏危挑了挑眉。
**
坐忘峰小院。
魏危与陆临渊在桐花树下手谈。
陆临渊披上一件湖水蓝色的香云纱外袍,松松垮垮的衣衫拖到地上。
他坐在那里,像是守着一座渺无人烟的仙境。
魏危也换了一身松快的衣服,秘色绸袍在阳光下微微显出银白色的暗纹。
她指尖缝隙间翻着云窑棋子,淡淡问:“所以,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和我下棋?”
陆临渊刚刚从求己崖下来,就一路直奔着坐忘峰后山那小石潭去了。
等魏危慢悠悠晃到小院外面,陆临渊已是满身水汽地替她开了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衣襟,抬手不经意露出里头白皙的脖颈。
陆临渊好像确实有点洁癖。
魏危算了算,他一天至少要冲两回凉。
他还特别喜欢泡澡。
陆临渊轻笑一声,落下一子:“除了我之外,难道之后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儒宗弟子么?”
魏危:“……”
确实没有。
陆临渊一出场,就犹如天心之皓月。看过他再看那些绞尽脑汁与守灯人斗智斗勇的弟子,就不自觉地觉得差了许多。
陆临渊:“以往历届守灯灭灯要一直到傍晚,那些儒宗弟子一直盯着是为了揣摩招式,积累经验,三十二峰主与掌门在那是职责所在。至于你我,不如在这偷懒。”
魏危:“儒宗的先生也要在一直呆在那儿么?”
陆临渊捻着一子,微微一顿:“你问乔长生?他来去自由,儒宗管不了他,大约他是真的很喜欢看灭心灯吧。”
棋盘中黑白两色厮杀,死活气纠缠交融,啪嗒落子的声音给人一种隐秘的快感。
片刻沉默后,陆临渊轻飘飘落下一字,问:“你和乔长生关系很好?”
魏危眼睛盯着棋盘,淡淡:“乔长生是个君子。”
魏危在见人的第一眼会看那人的眼睛。
所有人的眼睛中都有与他本人有一些相关联的微妙气质。
腼腆者眼中拘谨、强势者眼中狂妄、守成者眼中平和。
然而乔长生人如其名,琉璃君肝肺皆冰雪。
乔长生是个很容易看透的人,又是个很不容易交做朋友的人。
他看起来可亲近,好似很快就能与他做成朋友,可皮囊之下的君子本质是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