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期不动声色,借着重返故地的名义,在诗集中写下“此地危险”几个字,叫跟他来的百越护卫明白。
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在护着乔青纨的情况下,带着她杀出日月山庄。
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从日月山庄出门,徐安期策马奔赴官府,贺知途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率望西人倾巢追杀。
贺知途还记得太玄剑出鞘的样子,与他所想象的文弱的儒宗弟子不同,徐安期杀人的剑招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招式,每一道银弧划过,必有一人应声倒地。
徐安期是中原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少年剑客,在他名声最盛时,甚至连江湖第一都不敢与他比肩。
但他也只有一双手,一柄剑。
徐安期一人杀了二十四人,与此同时,他也被逼入日月山庄附近的树林。
徐安期气力聚于一剑,虽有防备,但不防望西人中有射雕手,一支冷箭迎头射来,射中了他的肩膀。
剧痛让他清隽的眉骤然蹙紧,有什么东西从伤口遁入,像一条毒蛇在血脉里游走,一路炽烈烧下去。
徐安期是一个很爱玩笑的人,到这个时候,他忍不住自嘲,他在这世上蹦跶了这么多年,捉弄了那么多次徐潜山,让陆长清与魏海棠替自己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原来冥冥中都在此刻等着他偿还。
……
……
事后贺知途清点过,徐安期一共杀了三十二人。
直到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游走,转瞬间又化作燎原烈火,从骨髓深处烧出来。那些翻涌的痛楚如同活物,化作千百条毒蛇在颅内撕咬,往最脆弱的软肉里钻。
头痛欲裂,徐安期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找个地方撞一撞,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跌跌撞撞走着,头顶的月光吸引了他最后的目光,他所有的剑招都成了下意识的本能。
徐安期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察觉到一阵冰凉,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腹部,只感受到一片血染,却不见更多的鲜血出来。
徐安期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血快流干了,所以没得可流。
他撑着剑,气息慢慢微弱,半跪下去。
围上来的所有望西人都在迟疑,他们举着长刀,在十步外围成半圆。
徐安期撑着剑,但他们没有一个敢动手。
因为他是素冠徐安期,他一人一剑杀了那么多望西人,所以就算此刻看起来穷途末路,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他们很清楚,美人泪无药可解,按理来说,徐安期的内力应该被消解地差不多了。他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稍微延缓了一点死亡的时间而已。
望西人的包围圈如潮水般分开,贺知途踏着满地血污,沉着一张脸上前。
他的愤怒难以言表,来自徐安期,也来自他自己。
就差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就让这个中原剑客冲破重围。三十二人的鲜血,那瓶本该用来毒杀百越巫祝的美人泪,竟只换来徐安期一条命。
贺知途憎恶一切超出掌控的事物,厌恶计划出现的纰漏。而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这种无能为力感觉,被称之为恐惧。
贺知途的愤怒亟需发泄的机会,他收起手中的长刀,骂了一句手底下的人居然被已无内力、强弩之末的中原人吓成这个样子。
他靠近徐安期已僵硬不动的身躯,就要伸手探寻他的颈侧脉搏。
就在这一瞬,徐安期睁开眼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太玄剑,月光在剑上流转,剑刃如一面银镜,倒映出贺知途脸色剧变。
但徐安期没有更多力气了。
随着一声夹杂着痛苦的怒吼,沾着贺知途双目鲜血的太玄剑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徐安期闭上眼睛,群鸟惊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飞鸟的振翅中离去。
狐死首丘,鸟飞反乡。
江湖滔滔,天地无垠,世间再无徐安期。
第123章 不惭世间侠骨香
赫连知途在逃。
他不是贺归之,在青衣女子拿出那枚天子令牌,魏危率军包围日月山庄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些年望西人在扬州辛苦布局的一切全完了。
他不想去分辨到底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从来只有败者才会在事后关注细枝末节,成王败寇,他向来只认结果。
留得青山在,这天下之大,他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赫连知途当机立断,带着剩下的望西人离开日月山庄。
他提着一口气,一路朝城外飞掠。两侧的古柏苍松化作连绵的虚影,在呼啸的风声中飞速倒退,所有的声响在他耳边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幔。
只要靺鞨能到这里——只要自己还活着——他的一切辛苦就没有白费!
靴底碾过青翠的草叶,远处传来鸟雀的啼鸣,林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赫连知途的头顶是逐渐下沉的太阳。
就在某一刻,一缕飘渺的乐音从背后游丝般缠绕而来。
赫连知途的眉头像是被蛰了一口,这不该有的奇异声响让他停住脚步,回望远处火光冲天的日月山庄。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
身旁的望西人面面相觑。
赫连知途再凝神细听时,那缕声音却已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中,只剩下一片呜咽。
林中树木遮天蔽日,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赫连知途浑身无端一颤,连带着双目那道陈年旧伤也开始翻涌起灼烧般的痛楚。
他单手扶住自己的脑袋,眼前颜色变得模糊,哬哬地喘着粗气。
——这是太玄剑留下的伤口。
即便时隔多年,赫连知途还记得它穿透而来的瞬间,剑锋上流转的光芒。
同样,他也记得徐安期挥出这把剑的眼神。
这是烙在他过去的岁月中最深的耻辱印记。这么多年过去,人死如灯灭,赫连知途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大约是遭遇到同样的耻辱,今时今日,赫连知途居然又想起了一个早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
又一次,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
……
……
鸟雀踏着枝头飞向日落的远方。
一把硬弓在暮色中缓缓抬起。
那常人不能开弓的六石长弓被一点一点拉紧,那双握着硬弓的手修长,两指拨弦搭箭,手腕因用力绷起青色筋络,极漂亮,又显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力量。
霞光在天际烧灼出残余的亮光,一张少年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中,箭尖隐约反射着冰冷的银光。
赫连知途本就神经紧张,耳畔捕捉到弓弦绷到极致的颤音,一时顾不得双目的疼痛,转头厉声喝道:“谁?!”
话音未落,漆黑的箭杆裹挟着劲风,一箭贯穿赫连知途身旁之人的咽喉,箭势不减,竟深深没入背后大树。
白色羽翎沾着鲜红的血液,在林中光间微微颤动。
“!”
赫连知途脑中嗡然作响。
百步外一箭穿喉贯穿,便是靺鞨铁鹞军中的射雕手,也不过如此!
“……”
百米开外,魏危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头。
她手中的弓箭并没有放下,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只是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睫,数了数剩下箭矢的数量,接着隔着百米的距离,再次搭箭。
冰冷的箭尖将赫连知途的性命钉死在这里。
**
赫连知途身边的望西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这条路仿佛被施了恶毒的诅咒,任凭赫连知途如何拼命奔跑,也始终看不到尽头。
对那位百越巫祝的印象只是惊鸿一瞥,她便再没有出手,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百越那群唯命是从的疯子会为他们的首领扫平一切存在于这条路上的阻碍。
赫连知途回头。
死死咬着他们的百越护卫中,为首的两道身影如同索命的勾魂使。
女子红衣持鞭,男子白衫握刀。女子振衣挥鞭,鞭子如蛇一般缠住落后几人的身躯,男子就趁着这一瞬的磕绊,如不该存在的幽魂出现在他们身后,寒光一闪,利落地贯穿心脏。
他们的武器浸满了望西人的鲜血,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出手就是一条人命消亡,熟稔地就像是这样合作过百次千次。
赫连知途死死盯着他们,愤怒与不解交杂在一起,充斥着他的眼睛。
“你们——”
“……”
燕白星蹬了一脚手底之人后背,少年抽出长刀,冷漠地近乎平静。
而楚凤声手中金鞭如活物般游回她腰间,她的眼睛里同样没有一丝笑意。
不约而同,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
赫连知途的喉结很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望西人的情报与真实情况总会有一点点偏差。在百越,几位巫咸在魏危的衬托下,似乎各有异心,毫无建树。
北越巫咸燕白星,徒有一身蛮力、无心理政的草包。
南越巫咸楚凤声,一心为了自己部族利益的墙头草。
赫连知途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杀过很多人,不会对百越这些久居高位的巫咸杀人手段感到大惊小怪。但此刻,楚凤声与燕白星展现出的姿态却让他脊背窜上一阵诡异的寒意。
这不是寻常的残忍或是对杀戮的无所谓态度,而是一种更为纯粹、更为简单的东西。他们能为自己的首领做任何事情,并且对任何人都毫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