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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一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浩浩荡荡往日月山庄的方向去,扬州城的大门也紧闭,看样子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城内百姓有的推开窗户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议论声渐起,到中午,扬州街上,鼓楼下方,又忽然热闹起来。
鼓楼前的青石广场上,一座坐北朝南,临时搭建的行台渐渐有了样子。
负责审理案子的按察使和推官也到场了,他们也是临时接到的调令。
就在头一天晚上,青衣女子带着皇帝御赐金牌来这,将他们一干大小官员集中在一块,紧接着就把他们的顶头上司押解了下去,他们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接到调令,火急火燎赶到这里,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若不是叫他们还穿着官服,这些人都要以为自己是来扬州大街上斩首示众的。
衙役们来回奔忙,又是整理案卷,又是一再摆正桌案,端坐高堂的官员用绢帕擦拭油汗涔涔的额头,又抻平官袍上的褶皱,总算在乔青纨来到这里之前,有了州衙大堂规规矩矩的样子。
事急从权,主簿、判官、皂役已一应在等,等乔青纨敲响鸣冤鼓,一排红黑的水火棍敲击地面,惊堂木敲响,嗡声响起。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
“……”
扬州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挤在临街的茶楼窗边,议论猜测的声音不绝于耳。
陆临渊站在鼓楼上,垂下眼睫,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与魏危第一次来到扬州,乔长生也是在这里,对着广场上的花鼓道,扬州有一出《彩云记》很出名。
戏文讲了一户富庶人家被府中觊觎家财的管家暗害,阖府被推入扬水中。家人在江中拼死托起女儿彩云,彩云逃出生天后,敲响鸣冤鼓。
彩云记中最精彩的这一折就叫《鸣冤》。
此时此刻,乔青纨双手抬至胸前交叠,俯身叩首。
——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
第122章 惊才绝艳小人杀
如意初年,儒宗师兄弟与陆长清在青城偶遇。不管先前种种,在徐安期的撮合下,三人总称得上一见如故,一齐赶往扬州。
徐安期与徐潜山身为儒宗弟子,不能参加江湖排行。徐安期摩拳擦掌,一腔热血为化名鹿山涯的陆长清加油鼓劲。
于是当年的扬州演武场上就出现了一个奇观。
一名不知道从哪来的天才剑客横空出世,此人身法飘逸,剑势凌厉,一路打到了排行榜前十。而且每每他上台,台下必有一位儒宗弟子为他摇旗呐喊,擂鼓助兴。
为何只有一位,是因为徐潜山嫌他师弟实在丢人,在一旁装作不认识。
陆长清上台和人打完架,下来还得一把摁住徐安期叫好的脑袋,低声叹气:“……亲爷爷,你不要脸,我还是要一点的。”
然而效果也显而易见。
那届的演武大会,群贤毕至,几乎人人记住了那位第一次参加就夺得江湖第五排名的剑客鹿山涯。
就在陆长清以鹿山涯的名字在扬州一战成名的当天晚上,在演武场下摇旗呐喊的徐安期蹲在舍管角落,两道影子压在他头顶。
徐潜山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觉得得打他一顿。”
陆长清轻笑:“一代儒侠在他乡饿死,总不是事。”
这些天,陆长清忙着登台切磋,徐潜山恨不得当做不认识他这个师弟,徐安期就成了握着钱袋子的那个。
徐安期此人浪迹天涯,潇洒肆意,哪懂得精打细算?兴致满满握着钱袋子不过七天,不曾劫富,直接济贫去了。
陆长清结束定榜,刚刚喘口气,忽然得知了他们三人变成了穷光蛋的消息,直接笑出声。
徐安期摸了摸鼻子:“实在不行,我可以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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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二十多年的青城三杰,还不曾沦落到到扬州街头卖艺求生的地步。
日月山庄内,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乔青纨打开大门,一眼见到徐安期,轻快笑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乔青纨的外祖父曾立誓编修《日月琳琅》,成以行世,可惜天不假年,积五十六年之岁月,仅成全书三分之一。
乔青纨继承外祖父的遗志,接过编修到一半的《日月琳琅》,其中未见他书引录的孤证,想要借看儒宗明鬼石室的藏书辨伪溯源。
当年儒宗明鬼峰虽为天下私藏之首,但被当时的孔氏把持,外借书难如登天。一次被拒,乔青纨锲而不舍,往儒宗三次修书恳求。
后来是徐安期偶然见到乔青纨的手信,干脆以自己持春峰大弟子的身份,替她找到所需书籍。
藏书不能外借,他就亲手抄录了送到扬州。
乔青纨在信中写典籍考据,徐安期回信谈江湖见闻。一来二去,两人虽然不曾见过面,却引为知己好友。
陆长清有些吃惊:“你居然有乔姑娘这样的好友?”
从见面以来就没见过他看正经书的徐安期,居然能与天下出名的才女乔青纨成为朋友?
“怎么了?”徐安期警觉,“陆长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长清淡笑:“上次你一进书馆,就拿起株林野……”
徐安期满脸羞红,急得越过徐潜山堵陆长清的嘴:“我那是看错了!”
乔青纨笑得抱起肚子。
正是青梅从酸涩到成熟的季节,日月山庄的老管家捧着青瓷酒壶而来,壶中浮冰相撞,叮咚作响,清脆得像是檐下的风铃。
四个少年人围坐在老梅树下,他们笑着谈论过去的遗憾,谈论着现在喜欢的诗集,讨论今后。醉到深处,酒盏里的碎冰渐渐化开,天上的流云散尽,星子明亮,银河如练,四人沉沉睡去。
那时年少,轻风与岁月仿佛都照拂着少年意气,他们只道是一个寻常夏夜。
往后人生聚散,阴差阳错,二十年磋磨,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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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匆匆而过,到如意四年,青城三杰各自分别,魏海棠有孕,徐安期决心留在百越。
当年的徐安期考虑到自己的宗牒尚在儒宗未除,况且他还想和徐潜山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意,于是在魏海棠的的支持下,他与百越护卫一起离开百越,前往儒宗。
就如同徐潜山猜测的那样,徐安期当年选的是陆路。按行程,他应该从边境兖州出发,至徐州、荥阳、清河、陈郡,最终抵达青城。
行至荥阳镇水,镇水河畔柳色新绿,徐安期在祭祀殉城而亡的孔氏夫妇庙宇处留下过一盏长明灯,后来被薛家兄妹寻得,辗转交到了魏危手中。
这也是魏危一行人寻到的,徐安期留在中原为数不多的印记。自此之后,他的踪迹仿佛从此消失在这片江湖。
魏危不明白,从荥阳到青城,不过数日路程,为何徐安期的佩剑太玄出现在了远在扬州的日月山庄。
也是很久之后,魏危才忽然记起一件事。
【天水娘娘庙】
靺鞨退兵,百废待兴。民间有传闻,靺鞨人的血腥屠戮使得镇水城阴气郁结,这才招致连月暴雨。
水龙一直淹到城外荒废的农田,荥阳官府开了水陆道场,听从太史局来的道士的话,铸就一口青铜大鼎,镇住作乱的水龙。年深日久,便成了香火鼎盛的天水娘娘庙。
在天水娘娘庙,魏危与乔长生曾许下愿望,抛绣球入大鼎。而在二十多年前,徐安期回儒宗的路上,天水娘娘庙连个影子也没有。
没有镇水的大鼎,没有同行的友人,没有一马平川的大道,有的只是大雨如注,寸步难行的道路。
徐安期被这场大雨拦住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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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有一小镇,名为泽陵。
魏危与陆临渊、乔长生三人游历江湖时,从清河出来,被夏无疆一行人追杀,被迫入林,也是在最后关头,赶上了荥阳泽陵去往扬州的漕船。
当年的徐安期踏上了与他们一样的道路。
因为连日暴雨,他决定前往扬州,走水路前往青城。
徐安期到达扬州,就听说日月山庄的乔青纨成婚了。
他有些意外,上一次见面,乔青纨还曾说,若是有机会,她想出扬州去青城看一看。
前往儒宗与师兄见面,尽快回到百越的重任让徐安期不停步地向前走,但那些熟悉的场景、少年交过的朋友却让他不断回头。
徐安期沉思着,春风吹拂而过,落花簌簌而落,其中一朵落在他头上。
或许人在面临大事时总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徐安期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他勒住缰绳,喊了一声驾,转头往城东奔去。
风吹过脸颊,他朝远方望去,衣襟被这风吹得鼓起,露出腰际太玄。
夕阳西沉,将天际烧成一片灼烈的金红,徐安期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他就这么策马跑着,直至看见熟悉的大门。
徐安期敲响了日月山庄的大门。
那一瞬间,命运的道路就在此分岔,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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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途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
徐安期在进入日月山庄的那一刻就隐隐察觉了不对,他的直觉向来敏感,他四处张望,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但还来不及厘清,就被身旁护卫一句“乔夫人”刺得回神。
徐安期皱起眉头,很认真地看向接引他的侍卫。
“你们不应当喊她乔夫人,应该叫她乔庄主。”
“……”
中原话还说得不是很好的侍卫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十分讨好地笑了笑。
在贺知途的要求下,乔青纨像一道游魂那样被请了出来。
那时候,日月山庄上下除却几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杂役,上下尽数易主。那些曾怀抱善意接纳流民的人,那些守着故纸堆的,无一例外,都没能逃过望西人鸩占鹊巢的屠戮。
或许从亲眼目睹了身边的人被杀那天开始,乔青纨就已经开始在逐渐地、缓慢地死亡。绝望是无声的,即便最坚韧的人,也逃不过这种从内里开始的凋零。
就在乔青纨以为所有鲜活的情感都已随往事埋葬时,徐安期的到来带来了她那些鲜活的,久远的记忆。
乔青纨有些恍惚。
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徐安期不曾改变,他依旧坚定、热忱。即便江湖早已被浸染得浑浊不堪,即便人心在欲望中扭曲变形,那些阴暗的、狰狞的世相,却始终未能沾染他分毫。
他站在那里,依旧怀揣着满心赤诚,随时准备将它分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朋友。
乔青纨之后无数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那时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她让徐安期得知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