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帐,她就蹬掉马靴一骨碌爬到榻上,看着身后几步远的沈淙走过来,轻轻掀起衣摆坐在榻上,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你真好看,”她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比忽阑瞳还要好看。”
沈淙忍不住笑,问:“忽阑瞳是谁?”
谢真认真道:“忽阑瞳不是人,是桑索守护的湖。”
沈淙没想到她会拿自己和一片湖比,心口被这种孩童的天真烂漫弄得格外柔软,又问道:“那桑索又是谁?”
“桑索是山!”她翻了个身,道:“桑索和托娅,守护凤居的两座神山,你来的时候应该就看见啦。”
沈淙想起自己刚出城池看到的那两座雪山,道:“嗯,好像有见到。”
谢真又问:“你是从梁安来的吗?”
“不算,我这次是从晋州来的,”沈淙耐心回答,道:“你的中梁话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谢真道:“对啊,父亲和我说中梁话,翎吉和我说凤居话,母亲两样都和我说。”
沈淙问:“翎吉是什么意思。”
谢真似乎很乐意为他译语,笑着说:“父亲啊。”
沈淙问:“塞罕呢?”
“首领的意思。”
“那塞真呢?”
“也是首领,”谢真骈指点了点额头,像是什么礼节,表情也认真了几分,说:“天命之主。”
沈淙恍然,道:“那你能教我几句凤居语吗?”
谢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你想学什么?”
……
帐帘再次被掀开的时候,谢真已经睡着了,沈淙侧躺在她身边,一只手屈臂支着身体,一只手隔着毛毯轻拍,低眉敛目,神色安定而温和。
见门口传来动静,他抬目望来,是谢定夷和庄华贞,后者率先走进来,压低声音对他道:“多谢。”
沈淙小心起身,将谢真身边的位置让给他,说:“那我先走了。”
对方笑着点点头,抬手将他送出了毡房,站在门口的谢定夷等他出来,顺势放下了帐帘,笑着说了一句:“阿端还和我说她拉你出去绝对是要骑马,没想到竟真乖乖来睡觉了。”
沈淙道:“我答应明日让踏星陪她玩一日。”
谢定夷道:“你说答应就答应,问过我了吗?”
沈淙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臂,掀睫看她,说:“你不同意?”
谢定夷见他仰着下巴故作骄纵的样子就心痒,含笑倾了倾身,说:“亲一下。”
“在外面呢……”话是这样说,但他看了看周遭,见只有远方三两人背对着这边,立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轻吻,随即便面红耳赤地站到了她的影子里。
谢定夷煞有介事,道:“好罢,既然你这么诚意十足,明日就让她玩耍一日。”
沈淙嗔了她一眼,只觉得今日阳光实在太好,照得他心口暖融融的热,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忍不住伸手挽住了身侧之人的手臂,半个身子也紧紧地贴着她。
在这里,谢定夷似乎并不需要被很多人前后簇拥着,宴散过后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干着自己的事,只有在走到她近前的时候会行个额礼,唤一句塞真,谢定夷也就笑笑,间或和他们说两句话。
二人就这样一起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待看到平坡上吃草的马匹后,谢定夷屈指吹了个响哨,一道熟悉的黑影立刻抖抖鬃毛,扬蹄朝这边奔来。
谢定夷说:“阿端说休戈被带出去狩猎了,走,我带你去找它。”
即便是在好马如云的凤居草场,踏星也足够出类拔萃,等它跑到自己面前,谢定夷立刻伸出手在它脖颈上拍了拍,尔后单手握缰轻松地翻身上马,腾出身前的地方朝沈淙伸出了手。
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谢定夷让沈淙有点晃神,他抬眼看着眼前沐浴着阳光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抬起了自己的手,待双手握定,他仰起头笑着对她说:“我想骑步月,和你一起。”
谢定夷自然没意见,一把将他拉上马背,双臂交错,紧紧地圈在了他的腰间,利落地一甩缰绳,纵马扬蹄。
到了步月吃草的地方后,沈淙被放了下来,他的骑术较之一年前已经精进了许多,抚了抚步月的鬃毛,踩住马镫就稳稳当当地骑了上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肩而行,谢定夷也时不时地伸出手替他安抚一下步月,走了一小段路,沈淙就找回了曾经学过的那些技巧和感觉,肩颈泄力手腕使劲,轻轻抖动着手中的缰绳。
在如此广阔的草原驰马的确是一种享受,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带走了一切烦恼,只留下畅快和自由,连心都漂浮了起来,在颠簸间起伏不定。
约莫骑了一刻钟左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片疏林,一直遥不可及的雪山终于显露了真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气势磅礴,谢定夷仰头看着,说:“桑索德勒,凤居的神山之一,先祖说这山是凤神遗落的金冠。”
她对着那神山垂首,抬手用指腹碰了碰额头,神色异常肃穆,低下头用凤居语说了一句话。
沈淙等她放下手,问:“什么?”
谢定夷慢慢仰起头来,凝目远眺的神情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性,说:“我向神山祈愿,赐你福泽和安康。”
第94章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谢定夷更像一个归家的游子,和梁安那个高座帝位的承平帝截然不同,沈淙牵着马和她在疏林里散步,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有关凤居的风物和信仰,说神山和圣湖会庇佑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午后的阳光愈发澄澈,天空也蓝得纯粹,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几缕白云懒散的浮在天际,被高空的风扯成细长的丝絮,身旁渐次退后的疏林如同大地的守护者,黑褐色的树干在风中静默,树叶沙沙作响,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塞真!”
马蹄声自身后而来,打破了此间的静谧和温馨,七八个骑着马的青年从侧后方的林中出现,为首的那个衣襟大敞,手中挥舞着一件红色的外衣。
见二人回头看他,他立刻高兴地招了招手,扭头仰面,朝着天上吹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哨。
“休戈!来!”
话音落下,矫健的猎鹰呼啸而来,根根分明的褐羽带起了疾风,成钩的利爪上似乎还有鲜血,大张着翅膀从几人头顶低低掠过。
沈淙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飞禽,肉眼能捕捉到的只有一道褐色的闪电,谢定夷很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曾经陪伴她多年的老友,视线跟着它的身影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看准时机,兴奋地屈指吹哨。
猎鹰听到召唤,迅速张开翅膀俯冲向下,谢定夷也上前一步,远远地朝它抬起了没有任何护臂的臂膀。
“陛下……”
毕竟是猛禽,沈淙唯恐她有危险,顿时紧张地唤出了声,然而不过瞬息,那猎鹰就收羽敛爪,翩然而落,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谢定夷的右臂臂弯,那还带着血的利爪也服服帖帖地收起,没有伤到她分毫。
从遨游天际到栖落臂弯,休戈昂首而立,双眼锐利无比,丝毫没有被驯化的迹象,威风凛凛的姿态依旧是天际的王者。
“它还记得我,”谢定夷的声音里不掩喜色,对沈淙道:“它以前一直陪我打猎,还上过战场。”
她像介绍好友一样介绍着那只猎鹰,但沈淙对上它的眸子,还是不动声色地往谢定夷背后挪了挪步。
后方那队人马就在这时行至近前,最前方的男人翻身下马,高兴地向谢定夷跑来,满口说得依旧是沈淙全然不懂的话,他吃力地听着,又看见他越靠越近的动作,适时上前一步,挽住了谢定夷的手臂。
那男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飞速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依旧笑着和谢定夷说话,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兽皮半搭,露出大片蜜色的胸膛。
他几乎不忍直视,别开眼,指尖顺着谢定夷的小臂迅速下滑,紧紧地扣在了她的指间,正当此时,猎鹰展翅飞起的声响也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那人见谢定夷腾出另一只手,立刻合掌一握,将她的手背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应该是凤居的什么礼节,沈淙刚刚在毡房也见过,只不过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比其他人更为冒犯,还有种说不上来的亲昵,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刚哄谢真睡觉时候从她那里问出来的话,指尖一紧,极为明显地蹭了蹭谢定夷的手背。
果然,等到行完礼,那个男人依旧没有放开手的意思,甚至还拉着谢定夷往前走了几步,沈淙心弦一绷,手腕用力,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自己的小臂被对方离去的动作逐渐拉高。
谢定夷在两道相反的力道间站住了,笑着扭头对他说:“狄安问我们要不要去一起去打猎。”
听谢定夷的语气,她应该是想去的,沈淙向来聪慧,自然不会在此时此刻扫她的兴,让别人白得了便宜,便道:“好啊,但我怕我跟不上你们。”
谢定夷道:“没事,你把步月放在这,同我一起。”
沈淙点头应好,心满意足地看着谢定夷收回了另一只手,带着他往踏星身边走去。
整整一个下午,沈淙又当回了那
个衣不染尘的世家公子,骑马要谢定夷带,拉弓要谢定夷教,看见猎鹰抓起兔子往地上摔也要害怕地往谢定夷身后躲。
原本狄安还在前方大显身手,射落飞鸟想要回头邀功,结果看见沈淙一箭射出几丈远,正神色赧然地贴着谢定夷说话。
一只柔弱的狐狸精。
狄安神色难看地给他做出了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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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之时,一行人找了个相对背阴的坡地开始处理猎物,他们今日满载而归,不仅猎到了旱獭和兔子,甚至还有麋鹿和数只飞鸟,谢定夷和狄安一起架起了火堆,开始给几只野兔子放血扒皮。
沈淙没有闲着,抱着水囊寸步不离地跟在谢定夷身侧,等她把卸出来的兔肉架到火上,他立刻就拿着备好的湿帕子给她擦去手上的血迹,神情认真地像是在做什么挑不出错的大事。
狄安眼睁睁地看着他崇敬的塞真又被那只狐狸精夺取了视线,简直是又气又恼,恨不得立刻拿过弓箭对准他,将他也当作猎物一起处理掉,可偏偏塞真对着这样的废物丝毫不见轻视,眼里还带着明显的纵容,他咬咬牙,也只能闷闷地背过身去处理别的猎物,动作之狠厉仿佛这就是身后之人所披着的狐狸皮毛。
不过片刻,那架在火上的兔肉就有了滋滋的响声,春风缓缓吹拂,送来炭火与熟肉的香气。
沈淙跟着谢定夷经历过这种幕天席地随猎随食的日子,但京郊的草林和这里又有太多不同,正如此刻,眼前的景象就美得不似凡俗。
晚风掠过远处的草浪,掀起层层金红色的波纹,暮色渐沉,夕阳低垂,缓缓坠落的落日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天边的云霞,鲜艳的流彩泼洒开来,将整篇天空染成绚丽的绸缎,刚刚和谢定夷一起走过的疏林只剩下了漆黑的剪影,枝桠如细密的蛛网,横亘在燃烧的天际。
牧归的羊群缓缓移动,如同散落的珍珠,在暮色笼罩的草原上泛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草香,夹杂着泥土的温热。
沈淙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过一次落日,撑着下巴安静地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看着天际的夕阳一寸寸沉没,草原一点点地暗下来,最后只剩下一抹余烬般的红。像是大地轻轻呼出的叹息。
终于,暮色四合,星辰渐起,整片草原都沉浸在了落日最后的余温里,沉默而辽远。
谢定夷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拆卸木架上变身变熟的兔肉,游猎的人会随身带点调味的佐料,一撒上去,淡淡的焦香就被彻底激化开来,她剜下一块肉,就这匕首递到了沈淙的唇边,他张口咬下一半,隔着一张干净的布帕小心地接在唇沿。
沈淙食量不大,谢定夷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快就吃了个半饱,等她去烤别的猎物的时候他又接过匕首试图去拆另一只兔子,他虽然分不清关节肢体,但架不住那匕首吹毛利刃,很快就剜下来半只兔腿,他小心地切好,当着狄安的面将肉喂到谢定夷的唇边。
谢定夷还在和同行的另一个人说话,瞥了一眼就张口咬了进去,沈淙顺手帮她擦了擦嘴角,指尖因收回的不太及时,被她的舌尖轻触而过。
吃完肉,又有人拿过半框野果分给众人,酸甜可口的汁水异常解腻,沈淙一连吃了两个,胃里瞬间就有了饱胀感,谢定夷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和众人说着话。
尽管是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沈淙却没有丝毫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谢定夷的余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他握着她的指尖,第一次感觉当下的时光是那般的安稳怡然。
……
趁着还有天光,众人一起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确保明火都灭了之后,他们重新上马回到了营地。
奔波多日,又玩耍了一天,沈淙很快就感觉到了困倦,行至中途就歪着脑袋慢吞吞地阖上了眼,谢定夷收紧臂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骑着马直接走到了谢定端为他们备好的毡房门口。
沈淙在马上的时候还昏昏欲睡,一被放到床上又清醒了几分,拽着谢定夷的衣服不让她走,问:“你要去哪?”
谢定夷说:“你睡,我出去一下。”
“不要不要,”他往前伸手,抱住了谢定夷的腰,说:“不要去找别人。”
谢定夷好笑,问他:“我要去找谁?”
沈淙把脸埋在她怀里,说:“刚刚那个男人,他是不是你以前在草原上的人?”
谢定夷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淙说:“阿真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