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定夷听着他们说话,默默落下一子,开口道:“昨日我派人去澈园带走了萧辙。”
沈淙恍然,问:“那我要回去吗?”
自谢定夷平叛回宫已经近两个月了,他一直待在宫中,宿幕赟都没有寻过他一次,今日却让赵麟带话来,很明显就是为了萧辙的事情找他,但不论是她想为萧辙求情还是其他,他都不可能替一个别国卧底开口。
除却他自己的意愿外,他也得考虑沈氏,他虽未入仕,但家中大半生意都在他手中,如若和一个细作牵扯上关系,日后如何讲得清道得明?
但谢定夷却道:“去吧。”
“西羌不止在沈氏安排了人,还有很多别的地方,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名单,但萧辙和他的那个同谋至今还不肯开口。”
沈淙以为她是想拿这个作为筹码,让他去和宿幕赟谈,便问:“如果萧辙供认了,你会留他性命吗?”
谢定夷笑了笑,撑着下巴同他对视,尾调轻扬,问:“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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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刻,马车缓缓驶进澈园侧门,停在了马厩不远处,沈淙拢好氅衣走下马车,刚转了个身,就和站在月亮门后的宿幕赟对上了视线。
他心下微叹,抬步走过去,看着她有些憔悴的面容,说:“有事回院再说。”
宿幕赟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上他的脚步。
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但沈淙踏足宿幕赟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待行至主屋门前,宿幕赟率先推开了门,见他站在了原地,哑声问:“不进来吗?”
沈淙抱着暖手的炉子,道:“就在这说吧。”
宿幕赟苦笑一声,道:“都这样了,难不成陛下还会怀疑你我之间有什么事吗?”
听她提及谢定夷,沈淙的眼中多出了一丝探究,岔开话题,道:“先说正事吧。”
见他无动于衷,宿幕赟只好收回了按在门扉上的手,道:“萧辙……被宫中的人带走了。”
沈淙问:“他是西羌细作,阙敕民乱的时候他在中间递了多少消息,搅了多少浑水,难道不应该处置吗?”
宿幕赟道:“可是如今西羌已经战败,他不会再做什么事情了,而且……而且他这些年递的信大多数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下不是吗?”
沈淙无话可说,心中也生不出什么失望的情绪了,而是冷静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逼近一步,问:“萧辙是不是已经和你说了什么?”
“他没说其他的,”宿幕赟没有隐瞒,摇摇头,道:“他只说了他传的消息没用,直到那个同伴来找他,他才知道很多消息根本没送出去,而送出去的很多消息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是早就被发现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西羌那边的人才命他带走你,想通过你和沈家合作。”
“民乱一事中,陛下还利用他传了好几次假消息,就当……就当……”
她嘴唇蠕动,好几息才把最后半句话说出来,道:“……就当他将功补过了,不行么?”
沈淙抱着暖炉的手紧了紧,想骂也骂不出口,缓了口气才道:“功?何为功?哪来的功?他被利用是因为陛下心思缜密发现了他,他自己可是一心效忠故国,到如今还不肯松口呢。”
宿幕赟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抬起手捂了捂额头,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道:“我只想要他一个人,我保证他以后什么都不会做的——静川,求你了,陛下这么喜欢你,如今……如今只要你一句话,就能救他一条命……我……”
“我凭什么说这句话?”沈淙打断她,声音也彻底冷了下来,说:“你让我去为萧辙求情,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沈氏?”
“他一个敌国细作,能在澈园待这么久还没被发现已经够惹人怀疑的了,我一旦为他开口,陛下难道不会觉得是我们一直在包庇他吗?就算你
不在乎沈氏,也该想想自己的前程。”
“前程……”宿幕赟颓然低头,低声自嘲道:“我这辈子就是为了个前程。”
沈淙不再看她,偏过头去盯着远处屋檐下红彤彤的灯笼,道:“你要是觉得萧辙比你的前程重要,你现在就可以去拜宫替他求情,看陛下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若是还想要前程,那就从今日起开始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出现过萧辙这个人。”
“或者——我也可以帮你和陛下说,让你去审问萧辙,若是你真能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宿幕赟有些难受,扬声道:“这些时日我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他只和我说了这么多!”
“先前我和你都以为陛下不知道他的存在,”沈淙道:“如今他已是必死无疑,你也有包庇的嫌疑,若是审出来了,你平安无事,甚至可以加官进爵,审不出来,你或许也会被问责。”
宿幕赟愣在原地,道:“我何曾包庇……”
“他是你的枕边人,你觉得陛下会相信你毫不知情吗?”沈淙紧紧地盯着她,道:“况且这么些年,你真的一点都没发现他的端倪?”
沈淙一个月都同他见不到几次面,是以不曾发现他的异样,可宿幕赟和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
或许她没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但一个异族人,就算再精心伪装,总是还会在细枝末节中露出马脚——生活的习惯,全然不同的语言,甚至是身体上的某一道疤痕,都有可能暴露他不是萧辙的事实,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点破一句。
宿幕赟脸色发白,呆呆地和他对视。
沈淙继续道:“你若就此罢手,陛下也许不会治你的罪,但今后是否还能升迁,你我心知肚明,你若肯往前迈一步,替陛下问出其他暗桩,今后即便没有沈氏,你也自能青云直上。”
刺骨的寒风穿过廊下,吹起了宿幕赟散在额前的几缕长发,她伸手将它们拂至而后,许久都没有出言。
沈淙懒得再等,脚步一转,道:“你若想清楚了,就让赵麟来宫中找我。”
“等等。”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靠在门边的宿幕赟开口叫住了他,最后确认道:“不论我如何选择,萧辙都会死,对吗?”
沈淙没有迟疑,淡声道:“对。”
宿幕赟道:“如果你替他求情呢,以陛下对你的情份,能保下他一条命吗?”
沈淙眉间微蹙,转过身去看着她,道:“我为何要替他求情?”
尽管相处多年,但他和萧辙见面的时间加起来或许都没有一整日,二人可以说毫无旧情可言,宿幕赟为何一直认为他能替他求情?
宿幕赟道:“我只问你能不能?”
沈淙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谢定夷是喜欢他,但也不太可能因为他几句话而放过一个敌国细作。
宿幕赟垂眸思索了几息,沉声道:“若你能替他求情,我就不告诉陛下你我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事。”
听完整句话,沈淙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你胡说什么?我们何曾有……”他反应过来,神情变冷,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我没办法,”宿幕赟道:“就算陛下更相信你,但这种事又如何说得清楚,只要她心里存了个疑影,你就不可能如先前那般受她宠爱。”
沈淙冷笑一声,道:“你大可以去说,看看陛下到底会不会因此疏远我。”
且不说他和谢定夷的床事如何,就算真有此事,她也不会在乎这个,当年他刚刚承宠,心中煎熬摇摆,为了拒绝她也曾用过这个理由,但对方却只是笑笑,浑然不正经地说:“有过还这么不中用,看来下回得给你用点药了。”
他当时羞愤欲死,此后再也没提过半个字。
宿幕赟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定定地看着他,说:“你就这么笃定?”
沈淙冷声道:“就算陛下介意此事,我也不会受你威胁。”
气氛凝滞了,良久的对峙后,宿幕赟似乎看穿了他的决心,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告诉陛下,我会问出该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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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日,萧辙就被用尽了刑法,和在被软禁在府里的日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张口说半个字,用刑的人也没见过这么难撬的嘴,怕真把他弄死了,只能罢手,转而去禀告了谢定夷。
此时此刻,他就被绑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内,脑袋深深地垂着,已然气若游丝。
一旁的吏官抓起他的头发给他喂了一口药汤,苦涩刺激的气息猛地涌上鼻腔,他用力咳了几声,鼻子里流出几滴黑血。
站在不远处的宿幕赟看着这一幕,握紧双拳,道:“陛下有令,让我单独审问他。”
听到宿幕赟的声音,萧辙用力抬起了头,那吏官没说什么,放下药碗,道:“最多半个时辰,大人尽快。”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宿幕赟也走到了萧辙面前,对方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望着她,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阿赟……”
宿幕赟看着他布满血污的脸,问:“为什么不肯说?”
萧辙笑了笑,说:“说不说……不都是死吗?”
宿幕赟道:“西羌已经战败了,淳于通虽然还没找到,但已经无法对中梁构成威胁,你将功补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何来……何来的生机?”萧辙说:“阿赟,你怎么也和他们一起骗我……”
宿幕赟道:“难道你就没骗我吗?”
“对、对不起……”萧辙又深深地垂下了头,说:“……我能说的只有这个。”
宿幕赟抬手托住他的脸,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亲人在西羌?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和陛下说明的,陛下向来通情达理,一定会将他们平安无事地救出来。”
“……皇帝不会的……”萧辙有气无力道:“淳于皇室没了,世家还在……她不会为了一个细作轻易和世家翻脸……中梁皇帝是个明主,但她救不了我。”
宿幕赟微微倾身,和他额头相抵,轻声道:“……那我们的孩子呢?”
“什……么?”萧辙被血污掩盖的那双眼猛地睁大了,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说:“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宿幕赟道:“你在乎那些远在西羌的亲人,那我呢?”
萧辙一脸空白,连连否认道:“不可能……不,我用过药,不可能的,你骗我……”
“那你说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宿幕赟眼眶发红,道:“我寻大夫看过,就是你想带走沈淙的那一晚,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医官看!”
“手……手给我,”萧辙不错眼地看着她,费力地说:“给我——”
宿幕赟丝毫不惧,抬手将自己的手腕放在了他指尖。
时间在一吐一息间过去。
萧辙的表情也从不可置信变成了震惊,死死地盯着她,竟显得有些可怖。
宿幕赟镇定地收回手,问:“你能保证你用的药毫无差错吗?”
那药是主家给他的,他当然不能保证。
可是……可是……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垂眼看着她的小腹,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没骗我?”
宿幕赟也认真地回望他,道:“我没有骗你。”
“我已经想尽办法了,阿辙,”宿幕赟道:“我求静川,甚至还威胁他,他都没有帮我,事到如今,你如果还什么都不说,陛下会要了我的命的。”
她一向柔善的面庞沾上了从他那里蹭来的血污,显得十分脆弱,萧辙的胸腔起伏,过了一会儿嘶声道:“如果……我说了,你就能活?”
宿幕赟道:“不仅我能活,孩子也能活,沈淙已经答应帮我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让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她说:“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
走出地牢时,外面日光晃晃,宿幕
赟眯了眯眼,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一旁等候已久的侍从走上前来,递给她一块打湿的手帕,道:“宿大人擦擦脸吧,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宿幕赟伸手接过来,一点点地擦去手上和额头上的血污,跟着侍从一步步地往近章宫走去。
一道门,两道门,宿幕赟屈膝跪地,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谢定夷坐在桌后,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