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绮愣了一下,笑出声,边让一旁的亲卫拿银票,边问:“你之前不是说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公仪彻接过她丢来的那卷银票,摊开看了一眼,塞进怀里,道:“如今大仇得报,又想活了。”
她指着顾绮,最后警告了一句:“不要派人监视我。”
见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顾绮眼里闪过一丝兴趣,扬声问道:“若是我一个人来找你呢?”
公仪彻没有回头,抬起手挥了挥,逐渐消失在黑沉的夜色中。
……
就像公仪彻所说的那样,她带着公仪衡和乌饮墨离开后,很大一批聚集起来的人全都散了,但仍有几个世家不甘就此落败,继续以伪帝和吾丘寅的名义笼络着一些不知情的旧臣,当时被追至岑里湖畔的也就是这一批人。
不过这些人不成气候,光是附近州府的守军就能对付得了,方青崖明面上一直在谢定夷有鼻子有眼的调令,实际上早已带着布防营的人回到了京畿。
谢持准备动手的前一天,谢定夷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为了使各方安定,她决意亲自披甲领军,抵达城下时,甚至还有人主动开了城门,迎其入内。
待到她进城平叛,沈淙在城外等候时自己复盘整件事,才隐约觉出其中不对——谢定夷……这也算得太狠了吧。
除了宁竹一事上她冒了风险,其余地方根本就是掌控全局啊——她要隐匿行踪,所以不能毫无理由地大规模的调兵,引起梁安注意,至多只以贺穗的名义调了一批弩机营援庆云。
但为什么是弩机营呢?明明岑里湖畔已经被围死了,根本不用再有援军,所以这批弩机营根本就是为了攻回梁安时抢占制高点而准备的。
吾丘寅一事她一直拖着,也是为了让梁安的人觉得方青崖还被牵在庆云邑,不会回来,再兼之她还让人用宁竹的残衣写了一封血书送回梁安,证明自己重伤垂死,她甚至还能往宫里送信,让长君殿下替她拖延时间。
这场宫变看似万无一失,实则全盘都在谢定夷的掌控之下,恐怕她看谢持谋反,和看小儿玩乐没有什么区别。
想明白之后,他心里除了后怕竟还有些复杂,虽然她有时候总爱招猫逗狗,骑马钓鱼,甚至还不大正经,但她确确实实是个从各国博弈中厮杀出来的皇帝。
她杀伐果断,潇洒恣意,但同时也疑心深重,喜怒无常,一掌翻覆间就能要了无数人的性命。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
梳洗毕,沈淙放下帷幔,回到了谢定夷身边。
她已经睡熟了,鼻息平稳,长睫低垂,眉眼之间似有疲色,沈淙顺着床沿伏下身子,近距离地望着她的脸。
眼神如有实质,从她眼角的细纹抚触到下颌不太明显的旧疤,他伸出指尖摸了摸,又收回来。
其实他应该害怕的。
她年长他六岁,从多少权力的博弈走出来,轻而易举便能看透人心,但他却无法时时猜透她心中所想,这种触不到底的情感无异于盲眼行于崖边,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可是他现在这般注视着她,却只想离她更近一点。
他微微倾身,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鼻尖,分开一点,又吻向了她的嘴唇,如此往复数次,谢定夷终于有了反应,眉间微蹙,身子一侧就想躺倒。
沈淙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维持着侧身的动作,待到她面色舒缓,又将床榻内侧的枕头垫在了她身后。
少了一个枕头,他就只能和她睡一个了,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榻,小心翼翼地在她怀中寻出一个位置,像只归巢的倦鸟一般,姿态眷恋地依在了她的身旁。
第74章
谢定夷的伤养了多久,承平七年的这场谋逆之案就查了多久。
她并不急着发作,只将那晚在阖宫内外拿的人全都收监,宋氏的人先一应囚于尚书府,谢持也只是被关在东宫,然而这越拖越久的判决本身就像是一种惩处,仿若一柄悬而未决的剑,从意识到谋反失败的那一刻就恒久的悬在他们心头,让他们日夜忧惧,煎熬不堪。
“陛下,宋府的护卫传来消息,道宋大人闯门不成,畏罪自杀了。”
殿门口,一侍卫正在低头禀事,谢定夷靠坐在床头翻看文书,头也没抬,只淡声问:“哪个宋大人?”
侍卫道:“太常寺少丞,宋同宋大人。”
谢定夷问:“死了?”
侍卫道:“宋大人触柱十余次,等医官赶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谢定夷问:“宋冉没什么反应?”
侍卫道:“宋冉大人跪地陈情,道宋氏是被东宫胁迫的,望陛下看在胞弟以死明志的份上彻查此案。”
“哈……”谢定夷忍不住笑出声,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道:“她还说什么了?”
侍卫道:“她说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唤沣州和岱州的人,又说阖宫内外的兵马都是由东宫亲令调回来的,与宋氏无关。”
谢定夷像听笑话一样,并不言语,待那人将事禀完,又有一侍从上前来,道:“陛下,您要的人带来了,身上受了点伤,但性命无碍。”
谢定夷敛了笑,总算递出去一个眼神,说:“带上来朕看看。”
那人应是,很快就从正殿门口带进来一个少年,十四五的年纪,穿了身特别鲜亮的锦衣,但看着却十分怯懦。
她面圣前应该是被叮嘱了一些规矩,踏进殿后头也不敢抬,直接就屈膝跪地,抖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见、见过陛下……草、草民柳宜伽。”
她的容貌和宁竹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如出一辙,只是较之长姐,那双眼中盛满了软弱和卑怯,可见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好。
谢定夷道:“宜理的事,他们都同你说了?”
宁竹原名柳宜理,因入了无相卫,需要隐去名姓身份,这才择取了竹字为名。
听到她问及长姐,柳宜伽立刻扁了扁嘴,看起来十分伤心,忍着哭腔道:“……说了,他们说长姐是为救驾而死的……”
谢定夷顿了顿,声音轻缓,问:“他们是这样告诉你的?”
此话一出,殿内立刻沉寂了一瞬,柳宜珈身后的两个侍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金砖触首,阒然无声。
这种摸不透上意的滋味甚是煎熬,就在两人在脑子里想了好几种死法的时候,谢定夷又平静地开口道:“你长姐是功臣,你自然也有赏,说吧,想要什么。”
柳宜珈愣了一息,微微直起身子,有些惴惴地看了一眼身后带她进来的那个侍从,那人小心地抬了点头,见谢定夷脸色尚好,这才大着胆子开口道:“柳小姐直说便是了。”
柳宜珈咬了咬唇,好一会儿都没作声,谢定夷耐心等着,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谢定夷有些意外,望向她发顶,问:“机会只有一次,你想清楚了再说。”
“草民真的没什么想要的,”柳宜珈说:“长姐上回走前叮嘱过我,说她若是一去不回,会让一个姓宁的哥哥或者姐姐来照顾我,又说如果有人带我进宫,也让我不要求任何东西。”
谢定夷按在书上的手用了几分力,问:“你长姐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柳宜珈道:“她说,能安然
无恙的进宫,说明我已经得到最大的赏赐了,不能再贪得无厌。”
——能安然无恙的进宫,说明陛下已经愿意保下你的性命了,什么都不要求,好好活下去……姐姐当年就是为了活下去,所以半生都只能为人所操控……希望今后你能自由一些,替姐姐去走那些没有走过的路。
殿内再次安静了。
良久,柳宜珈才听见那个气势威赫的女人再次开口,说:“带她去找宁荷吧。”
侍从低头应是,扶起柳宜珈,带着她快步退出了殿外。
见三人消失在门外,在纱屏后听完了全程的沈淙走了出来,坐在谢定夷身边,说:“我以为你会杀了她。”
谢定夷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她绝不心软,宁竹真正的死因有太多人知道,就算她最后倒戈,也不能抹平她背叛的事实,她胞妹先前一直在宋氏手中,难免宋氏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或者也将她培养成了下一个宁竹,留下这种可能有的隐患,着实不像谢定夷的作风。
谢定夷道:“我也以为。”
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柳宜珈明显比她长姐更懂进退,也知道如何最大化地利用弱势在她面前博取一丝一毫活下去的机会。
总而言之,是把好刀。
她从不轻易折断任何一把刀。
见她神色,沈淙便知她心中已有决断,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而拿起手中的茶碗递到她唇边,说:“尝尝,我刚煮的茶。”
谢定夷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正想开口夸赞,门外又传来了通报之声,道:“陛下,余尚书到了。”
怎么提前到了?
殿内二人都愣了一下,谢定夷看了沈淙一眼,微微直起身,问:“到哪了?”
这回殿外直接传来了余崇彦中气十足的声音,道:“陛下,微臣求见!”
“——”
沈淙猛地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着谢定夷,结果对方也不大淡定,左右环视寝殿,伸手指着一旁的纱屏,无声开口道:“那里——”
沈淙也无声回道:“遮不住的——”
内殿几乎一览无余,无处藏身,刚刚能那么淡然地坐在纱屏后,完全是因为柳宜珈不可能抬头直视天颜,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纱屏之后的人,可余崇彦就不一样了,她是谢定夷的老师,且师生二人之间情谊深厚,如今他和宿幕赟和离的消息还未公开,若是让她看见自己待在谢定夷的寝宫里——
他越想越心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谢定夷也像个闯了祸被抓包的小孩,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藏起罪证,掀过身后的被子示意他躲进来,沈淙忙制止她,无声道:“哪里藏得住?你别出馊主意。”
“陛下?”
门外又传来了余崇彦的声音,谢定夷忙开口道:“老师稍等——”
极度的紧张之下,沈淙甚至有点站不住脚,视线左右逡巡,猛地定格在博古架旁的沉香木柜上。
谢定夷看穿他的意图,拽住他的手,说:“躲柜子里干什么,大不了——”
“小点声——”沈淙立刻捂住她的嘴,说:“我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余尚书看见我,你别拉我——”
他一改刚刚喂她茶水时端方自持的样,用力拽开她手,几步就朝那柜子走了过去,好在谢定夷这段时间不用上朝,日日窝在殿中养伤,许多衣服都拿出去清灰修缮了,柜中尚有空间余足,他矮身钻进去,轻声关上柜门,还一把将露在柜缝外的衣摆抽了回去。
站在殿门口的侍从听到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抬眼。
谢定夷见他已经藏好,只能作罢,对那侍从道:“宣尚书进来吧。”
侍从忙退后几步,将立在中殿门外的余崇彦引了进来。
出于对谢定夷的了解,余崇彦迈进殿内时先是可疑地沉默了几许,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见四处无恙,这才走到谢定夷面前,先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得到起身的应允后,才迈步向谢定夷走进了些,关切道:“陛下伤势如何了?”
谢定夷道:“已经向好了。”
“那就好,”余崇彦放下心来,坐在侍从为她搬来的椅子上,主动道:“微臣此番求见,是想问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理逆党一事?”
谢定夷道:“老师以为呢?”
余崇彦道:“宋氏和东宫臣就不问了,相信陛下早有决断,臣是想问问武贵君。”
谢定夷道:“老师您说便是。”
余崇彦道:“臣在朝中多年,对各方动向还算了解,陛下刚刚失踪之时,东宫就以布防营出京平叛,梁安内外不能无人守护为由,召了沣、岱二州的人进京,臣向贵君殿下求援,发现消息无法送进松月阁,便知他已被叛党控制,此后便没再多加关注宫中消息,可那日叛军逼宫,臣才发现叛党之中有几个将领,曾是武贵君的生死同袍。”
“这些人是因为消息送不进松月阁,误以为贵君殿下会支持东宫而反,还是他们本就得了贵君殿下的授意,所以才听命东宫——这其中差距有如天堑,陛下心中是否有数?”
谢定夷脸上的神色淡了些,说:“我都知道。”
余崇彦道:“陛下心里既有数,那臣也就直说了,不论是何种原因,贵君殿下都未曾尽到对太子养育之责,甚至没有全心全意对陛下尽忠,这样的人断不能再留在宫中,更不堪匹配其位。”
谢定夷道:“老师是想让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