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的兵马在他时缓时急的字里行间厮杀,历史的烟云从笔墨的缝隙里渗出,又在绢帛的经纬间凝结成霜,宫闱深深,何曾有无声的政变,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有关于人心的筹谋。
犹记旧年,灯影重重,先帝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写下了另一封立储诏书,将远在昭矩征战的谢定夷立为了太子。
彼时风雪夜冷,御前无声,唯有湖笔落在纸页上的轻响,穿过数十年的罅隙与此刻重叠,他记得那诏书上的每个墨点,黑漆漆的横撇竖捺宛若被削去所有枝节的柴木,一根根地架成火堆,就此焚起了一个人的命运。
那时候他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朱红大印用力敲下,良久之后才开口问道:“陛下不怪平乐了吗?”
昭熙帝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轻轻合上诏书,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帝后二人一站一坐,在幽幽的灯火中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就在他以为他们会这样枯坐一夜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轻声道:“帝座高寒,不要离她太远。”
不要离她太远。
如若幼子没有意外身死,如果虞氏不曾被她忌惮,他或许也不会那般决绝的削发离宫,就此与她数年不曾一见。
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宫中几度春秋,朝野几番更迭,多少煊赫人物化作了史书中的薄纸一页,是非功过任自流,唯有这深深宫阙百世而立,冷眼看尽这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沉酬。
……
鼓声敲响,虞归璞文末搁笔,屋外的天色已然沉寂,兵戈之声仍未止。
他将写好的诏书轻轻一折,放到一旁的灯台上点燃,火光很快舔上他的指尖,将那半干的墨迹一点点地烧成灰烬。
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眼前,不远处的殿门也终于有了动静,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提着丢了进来——是刚刚还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谢持,她狼狈的翻了个身,脸上并没有多少忧惧的情绪,反倒有一种平静的释然。
很快,一个颀长的黑影紧跟着投进了殿内,随即是一只踏着军靴的脚,饮血无数的青麟剑泛着寒芒,轻轻一转,照出了一张染血的脸庞。
父女二人隔着昏黄的烛火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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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夜,一场宫变消弭于无形,太子和宋氏全都被扣押圈禁,以待发落,被关在崇政殿的朝臣也得以出宫,夜半风雪,檐影沉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定夷为使兵卒伏诛,朝臣心安,执意带伤披甲领兵破城,本也是勉强,当下诸事平定,她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连步伐都透着一丝飘忽。
被安排在城外等候的沈淙一看到信号便策马赶来了宫中,刚一进殿,看见的就是她冷汗淋漓的额头,心弦骤绷,疾步走上前去从侍从手中扶过她,拧眉道:“陛下?”
谢定夷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被耗尽,风诉等人将她扶到内殿坐下,解开甲胄,内袍不出所料已被鲜血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触目惊心。
沈淙看到这一幕,强自按下胸口涌起的情绪,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几乎不忍再看,走到一旁去倒了杯热茶。
温热的瓷盏递到谢定夷唇边,一点点地喂进她口中,她稍稍喘匀了气,被人搀扶着趴回榻上处理崩裂的伤口,沈淙跟上来,蹲在床头殷切地看着她,时不时用手背给她擦一擦冷汗。
这一回好歹没痛晕过去,但也着实不好受,等纱布重新裹好后沈淙的脸色简直比她还不如,谢定夷轻笑了一声,握住他发颤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说:“没事了。”
沈淙抿唇不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动了动却没挪动分毫,刚想用点力,耳畔就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他心头一跳,忙探身去看她伤口,回过头来却见她面色如旧,正含笑望着她。
她这凡事不过心的样子有时候真是让他恼也不是恨也不是,明明刚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现在却还有心情在这玩笑,他几乎说不出话,也不敢再与她拉扯,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坐到了榻边。
虞归璞在谢定夷进殿后不久就走了,再多事情也得等她养好伤再说,沈淙替她掩了掩被子,正想着今夜还睡不睡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陛下。
多月不见,武凤弦几乎瘦了一圈,当下衣衫未整,容色憔悴,轻易便能看到眼下一片青黑,替他抬椅的侍从没跟上他,四轮车滚进来后顿在了内殿的门槛外。
他伸手扶住殿门,动作大的像是要站起身,眼神也迅速往里探,待看清榻上那个披发而卧的身影,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刚张口欲唤,却在下一刻定住了。
短短一瞬,内心的狂喜就被猝然碾碎,他望着沈淙垂睫的侧脸,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也跟着一点点地沉寂
了下去,如大雪压下檐瓦,直至崩塌。
第73章
空气静得近乎凝固。
殿外的侍从跟上了武凤弦的步伐,一左一右两厢用力,将他连人带椅抬过了门槛。
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武凤弦突然想到,原本此处是没有门槛的。
那时候谢定夷才刚刚登基,四海初平,内外诸事忙得焦头烂额,二人常常议事至深夜,她见他日日来往不便,就让人直接拆去了内殿的门槛,为此还受了余尚书一顿斥责,说近章宫乃天子居所,不应为后宫中人所扰。
她对余尚书向来尊敬,但也是面上听训,心里不以为意,转头还当成玩笑讲给他听,说宗义礼法不过虚名,什么章法规矩,都是些拿来束人的绳索,让他不必在意。
他那时心中熨帖,面上却不敢应承,还为了贤能之名劝谢定夷别再为了他大动干戈,过了两年近章宫修缮,他主动让工匠将其还原,她见他坚持,这才点头同意。
可如今,这道门槛拦住的却是他自己。
木轮碾过金砖,发出极轻的声响,他不愿在沈淙面前显露任何脆弱和狼狈,抬手理好衣襟,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吞咽下去。
侍从将他推至床畔,他倾身而去,整个身子跌在谢定夷床头,只将视线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眼中满是担忧和痛楚,声音微颤,又唤了一声:“陛下……”
谢定夷见他这副情态,便知他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过往诸事不论,至少此时此刻她没办法看着对方就这么跪在这,正想伸手安慰一句,才发现手指还紧扣在沈淙掌中。
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往回抽了抽手。
沈淙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握得更紧了,像是要用这微弱的力道堵回她离去的意图,可下一息掌中还是一空,那只刚刚还握着自己的指尖放在唇边轻吻的手现在就握住了另一个人,对他说:“辛苦了。”
武凤弦双目发红,紧紧地回握谢定夷,摇摇头,道:“陛下受苦了,是臣没替您守好梁安,是臣没有教导好孩子,都是臣的错……”
沈淙看着眼前这一幕,喉间像是被钝刀猛地割了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些日子一直只有他和谢定夷两个人,尽管九死一生,但至少他总是心安的,可是现在——现在……
那种久违的、无法形容的窒息感再一次缠上了他的心头,像是溃堤的暗潮,一寸寸漫上来,把心口泡得又苦又涩。
明明他也很辛苦。
“陛下伤势如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还有别处吗?”他一连串地问,一旁的风诉也一句一句地解答,得知那伤口是再度崩裂的后,他神色心疼地拧了拧眉,道:“陛下,今夜让臣侍留下来照顾您吧?”
一听这话,沈淙的眼神顿时一冷,放在床沿的手往边上挪了挪,贴住了谢定夷的身躯,武凤弦注意到他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恼恨,勉强压下情绪,开口道:“夜已经深了,府君身为外臣,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如今宫乱初平,怕是府君家中也有不少事要处理?”
他问得认真,眼神也紧紧地盯着他,但沈淙却没立时回话,反倒低着眉眼,像是受了什么欺负似的,这边指尖也微微一动,在谢定夷腰侧轻轻地蹭了蹭。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低声开口道:“殿下说得是,那臣就先归家了。”
——话说得好听,那你倒是走啊。
武凤弦盯着他慢吞吞的动作,恨不得现在就将他丢出殿外,但谢定夷却拉住了他的手腕,对着自己说:“他今日也累了,不必再来回走动。”
武凤弦一愣,道:“陛下,沈府君毕竟是外臣,况且他妻君也才刚从崇政殿离开,现下还说不定没出宫门……”
“你不是刚从松月阁出来吗?怎么知道他妻君也被关在崇政殿了?”谢定夷打断他的话,眼神变得有些探究。
武凤弦脸色一白,忙道:“是……是在路上的时候听侍卫禀报的,陛下一朝回銮,臣也想早日为您安定阖宫内外。”
“是吗?”谢定夷没再追问,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道:“你这些时日也受惊了,如今大局已定,你也不必再烦忧,好好休息一阵,内廷的事就让小袁先打理吧,我会让人去告诉他的。”
“陛下……”
他有些不甘地唤出声,但谢定夷已然别过了头,对着侍从抬抬手,道:“送贵君回去。”
武凤弦闭了闭眼,心中满是懊恼和怆然,蜷起空落落的指尖,低声应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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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凤弦走后没多久,侍从又重新送了温水和衣物上来,沈淙没急着梳洗,先拧湿了布巾给她擦身,谢定夷随他动作,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先前各地民乱的时候,是你去找凤弦让他劝服后宫那几个世家的吗?”
沈淙有些莫名,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谢定夷道:“你做得很好,当时若无那些世家在其中斡旋,各地的民乱不会那么快平息。”
被她夸了一句,沈淙却无毫无喜色,声音闷闷地,道:“陛下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事情发生吗?不然也不会提前嘱咐我有事就去找贵君殿下。”
谢定夷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很讨厌凤弦?”
沈淙为人向来疏冷,对大部分的人或事都不会表现出太大的情绪,但照他每次对武凤弦的态度来看,显然并不只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
听了这话,沈淙动作渐缓,将那布巾折好搭回盆沿,等了一会儿,他才道:“陛下觉得呢?”
谢定夷问:“他欺负你了吗?”
沈淙依旧不答,反而另问道:“陛下会替我做主吗?”
“他真欺负你了?”谢定夷不太相信,说:“我不在的时候?”
沈淙抿了抿唇,一边觉得事后告状这种行为有点丢人,一边又忍不住道:“……他骂我。”
“啊?”谢定夷有些意外,问:“骂你什么了?”
她想听,沈淙自己却说不出口,低下头道:“一些污涂之言,我说不出口。”
他口中的污涂之言,对武凤弦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谢定夷把握不好这其中的尺度,问:“还有别的吗?”
“……陛下还想有别的?”沈淙对她的反应有点失望,语气委屈道:“陛下若觉得这不算什么,又何必追问呢?”
好罢,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世家公子总是一句重话都听不得的,如今不仅听了,还不能对骂他的人做什么,他想想也该委屈,谢定夷想起自己先前收到的那份无字信,彻底明白过来他当时为何如此。
她想起武凤弦刚刚还落寞离去的背影,心下难言,伸手将沈淙的手握在掌心里,道:“好了,我都知道了。”
她说知道了,那就是会处理,沈淙没再说什么,顺着她的力道靠近她怀中,侧耳听着她沉稳的心跳。
等再想起来梳洗换衣的时候谢定夷已经睡着了,沈淙小心地将她覆在自己腰间的手放到一边,坐起身来拆发换衣。
今日距她在山庄遇刺受伤仅过了半月有余,她便是再身强体壮也禁不起这么折腾,想是早已精疲力竭了。
这些日子沈淙陪在她身边,才知道她对宫中事宜有多了如指掌,虽然明面上她频繁地在和庆云邑书信往来,甚至还嘱咐方青崖等人若是抓到吾丘寅直接就地斩杀不用留手,但一直到前两日准备回宫时他才知道,吾丘寅其实早就死在了公仪彻的手上。
那个阙敕帝姬身份昭然,一旦出现,吾丘寅身为阙敕旧臣只能接纳她,原本还以为能利用她号召到更多的旧臣或势力,结果没想到那阙敕帝姬到达营地的第一晚就借着单独议事的借口了结了吾丘寅的性命。
等待外间守护的人冲进去,吾丘寅已经身首异处,公仪彻冷漠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冷眼旁观那些刀与剑。
帝姬是君,左相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些人既震惊痛惜于吾丘寅这般悄无声息的丢了性命,又不敢当场弑君报仇,正犹豫间,公仪彻
已经拎着他的头颅走出了营帐,听闻消息的乌饮墨等人见到这副情景,只迟疑了一会儿便向公仪彻俯首称臣。
她没多加理会,孤身一人寻至了顾绮等人的面前,将手中还在滴血的头颅丢了过去,干脆利索道:“拿去,以后阙敕皇室不会再生乱,让谢定夷放心吧。”
顾绮让人确认了那头颅的真实性,又问:“你那个被吾丘寅拥立为帝的弟弟呢?”
公仪彻道:“他若敢生什么是非,我一样会动手。”
顾绮道:“我们如何相信你?他毕竟是皇室血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既让我来就不要这么多废话,”公仪彻道:“我若是真想做什么,能闹得比吾丘寅还大。”
顾绮道:“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
公仪彻道:“乌饮墨和公仪衡我都会带走,没有首领,其余人不过是一些散沙,可能也会有几个冥顽不灵的世家站出来,你们就自己处理吧,我管不了这么多。”
她三两句就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顾绮伸手,道:“给点钱用用。”
顾绮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公仪彻道:“我替你们了解了这么大一个心腹大患,换点钱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