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惜字如金,道:“崤山。”
谢定夷故作了然,哦了一声,说:“又绕回去了?”
“你明明都知道!”沈淙突然站起了身,声音冷凝如冰,看着她好几息都说不出话,最后撂下一句:“伤成这样你就好受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宁荷进来了,看着谢定夷有些难辨的神色,唤了声:“陛下。”
谢定夷莫名,道:“脾气越来越大了,知道我有后手不是该高兴吗?这会儿生什么气?”
宁荷道:“府君是担心您。”
“听宁柏说,您受伤倒地后,是府君死死地扑在您身上保护您,那些人得了太子之令不敢伤他,这才拖延了一时半刻,等到援军。”
谢定夷一时无言,好一会儿却另问道:“叶錾她们……”
宁荷道:“都在。”
“或多或少受了点伤,但性命无忧,”说着,她还半开了句玩笑,道:“大家奋力一搏,真是以一当百了。”
“宁竹呢?”
宁荷顿了顿,道:“……死了。”
众人被围合后背水一战是真,宁竹最后关头出手替谢、沈二人挡下杀招也是真,宁荷不知道她是临阵倒戈还是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总之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宁竹已经带着她的那队人马和自己人厮杀在了一起。
宁荷当时秘密回京得到的命令只是去寻找余崇彦,任务完成后,她又奉命去灵州调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营回援梁安。
这批兵马被谢定夷
安排在梁安城外,就是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得以及时支援,山庄造袭后,便有人发出信号求援,宁荷不敢耽误,立刻领兵前去救驾,但两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要是没有沈淙和宁竹的拖延,她或许真的没办法那么及时的赶到此地。
三千上过战场的兵马,对付一群内斗的私兵府卫自然是绰绰有余,宁荷不敢放走一个,或杀或俘,全都安置到了原来的那个山庄中,只是等她回头想要处理宁竹时,她已经身受重伤了。
她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沾满血污的脸庞,蹲下来,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无法原谅她叛主,自然也不可能会救她,可相识多年,也愿意留下她的遗言。
宁竹眸光已经涣散,仰面望着冬日里暗沉的夜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有一胞妹,在宋氏手中,唤、唤作柳宜伽,若是可以……求、求你……”
宁荷没有应,另问道:“你没有话要对陛下说吗?”
宁竹发出痛苦的嗬声,艰难地摇了摇头。
……
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再多说一句,也不过是污涂陛下圣听,她岂会不知陛下早已收到了密信,之所以留着她,也只是为了让宋氏和太子相信她一定能寻至陛下踪迹,从而取了她的性命。
只要宋氏信了陛下必死无疑,他们就不会再瞻前顾后,而是会奋力一搏,不择手段地拿到那个位置,陛下是要逼着他们曝露自己的狼子野心,然后一网打尽。
既然陛下已经布好了棋局,那她就甘为棋子,顺着应该走的路走下去,过往的那些背叛已成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只盼陛下不要为了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伤心。
能拥有这短暂的十余年,能陪着陛下走过这么多路,已经是她此生最大的、最大的荣幸了。
陛下。
她想着那个身影,心中的憾恨在濒死之际消散的无影无踪,安心地闭上眼睛,心道,望您今后顺遂安康……万岁、无忧。
第70章
听到这个回答,谢定夷的脸上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生离死别于她而言早就不再是什么撕心裂肺的切骨之痛,反而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漫天大雪,每个从她生命中离去的人都变成了一片雪花,随风而散之后,轻飘飘地落在她肩上。
她抿了抿唇,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熟悉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垂下眼睫,另问道:“梁安的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宁荷道:“余尚书和方相进退得宜,就算被宋氏瞧出破绽也挡不住民间和朝中物议沸腾,不过当下监国玉玺并非在尚书手中,而是被长君殿下所揽。”
谢定夷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长君殿下是谁,蹙眉道:“你确定?”
宁荷道:“确定无疑,殿下如今就住在近章宫偏殿。”
谢定夷沉默了几息,语气竟变得有些不耐,说:“我手上又不是无人可用,他何必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宋虞两家当年斗的不可开交,如今宋氏当道,他回去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宁荷觑了觑她脸色,道:“玉玺一事……在长君殿下手中毕竟比在余尚书手中好,万一以后被翻出来,余尚书也不会留下什么受人诟病的把柄,陛下若是担心长君殿下……”
谢定夷剃过去一个眼神,宁荷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道:“臣闭嘴。”
谢定夷别过头去,道:“别让他死了。”
宁荷道:“陛下放心,宫中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二人在屋内议完事后,在外面等候已久的风诉忙提着药箱进来给谢定夷换药,掀开披着的氅衣和外袍,其下便是被鲜血染红的纱布。
风诉找出剪子把纱布剪断,尔后轻轻掀起一个角,小心施力,那血布和与伤口分离之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黏腻轻响,随之带起数道鲜红的血丝。
两道刀伤自左肩斜斜劈下,一道落至肩胛,一道落于脊侧,一眼望去,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伤口的边缘仍在发肿泛红。
这伤口的第一遍药是叶錾上的,手边没有东西,甚至没有缝针,风诉来之前,谢定夷已经连烧了两夜,沈淙等人用尽了各种方式才勉强给她降了高热,如今乍见此景,他准备上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谢定夷察觉到身后的沉默,低声催促道:“等什么?快动手。”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风诉咬了咬牙,用竹镊夹着药棉蘸满药酒,道:“陛下,我得再给您清理一遍伤口才能缝针,您忍着点。”
谢定夷嗯了一声,说:“快点,冷得很。”
风诉的手向来很稳,看准位置后迅速落下,药棉一触到伤口,谢定夷的肩膀就骤然一震,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几分,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空气顿时被浓重的血腥味和药酒的味填满,风诉边快速清理着伤口边提醒她,说:“陛下,您别太用力,否则伤口容易崩裂。”
谢定夷低低呵了一声,攥紧那垫在身下的大氅,断断续续地憋出几个字:“……朕能……不知道吗?”
风诉手下不停,说:“陛下想点开心的事。”
谢定夷闭着眼,额头的青筋已经绷紧,唇线紧抿,指骨微颤,好一会儿才重新攒起说话的力气,道:“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谢定夷刚醒来时喝的那碗汤药就是安神止痛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一点效用都没有,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针线穿过皮肉所带来的刺痛和麻痒,逐渐地变成一片毫无知觉的麻木。
尖锐的鸣声在耳中响起,像是某种鸟类的尖啸,身后似乎传来了两句说话声,但谢定夷丝毫没有听清,握着氅衣的手一点点地泄了力道,绵软无力地搭在床沿。
一直站在窗外看着屋内情景的沈淙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谢定夷的状态,迅速推开门走到床边,低声唤:“陛下?”
“痛晕过去了,”风诉解释了一句,缝好针,拿出药瓶给她敷药,最后取出干净的纱布,道:“府君,您帮我一把。”
沈淙脸色苍白,依言起身,正想接过风诉手中的纱布,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的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转身道:“我去叫叶錾。”
……
等谢定夷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点上了灯,沈淙仍旧坐在她床前,额头抵着床架,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
她没出声,就这么借着床边的一盏孤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昏黄的光流淌过他的脸颊,将那精致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温柔。
沈淙。
当时当刻,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柔软,也有点酸麻,又想起了在崤山脚下的那个村中与他重逢的场景,他惨白的脸上布满了血污,双手死死握着刀,尽管神情惊惧,眼底却藏着锋利的杀意。
可是一见门外的人是她,他便刀也握不住了,人也站不稳了,所有的防线瞬间溃散,就这么全然碎在了她的怀中。
她接住他的身体,同时也接住了他的哭声。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看着像个摆在绫罗织锦上的玉玩珍宝,以为一摔就会四分五裂,没想到丢到野地里,还是能举着刀自己站起来。
他只碎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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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环境中,沈淙根本睡不安稳,没一会儿又醒来了,刚睁眼就对上了谢定夷望着他的视线,怔了半息,默默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说:“醒了。”
他睁开眼,谢定夷才发现他眼里都是血丝,嘴唇也有些干涩,便问:“我又昏了多久。”
沈淙道:“一天一夜了。”
他的手半冷不热,摸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高热,俯下身和她额头相抵,安静地感受了一会儿,说:“好像不烧了。”
但他还是不放心,站起身,又说:“我去叫风诉。”
风诉也没敢睡,听闻谢定夷醒了很快就来了,把完脉后又看伤,最后道:“不烧了就好,这两日勤换药,再辅以汤剂,慢慢地就好了。”
谢定夷问:“要多久?”
风诉一点都不意外她这么问,说:“至少半个月才能下床。”
谢定夷道:“太久了,就没点猛药吗?”
风诉道:“已经用最猛的药了,陛下,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您这两道大豁口,半个月都说少了。”
谢定夷睨他,说:“要你有何用。”
风诉不紧不慢地收拾药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起身道:“微臣告退。”
风诉走后,沈淙又坐回了床前,垂眸道:“你的伤要好好养才行,不能在这种地方住太久,皇陵寺的守卫昨日刚被调回京,等你稍稍能挪动了,我们就先去皇陵寺。”
谢定夷没有异议,道:“行。”
沈淙摸了摸那粗布织成的床褥,说:“……如果宁竹最后没反戈,你现在就死了,你知道吗?”
其实在谢定夷原本的计划中,本就是没有沈淙和宁竹这两个变数的,她拿着最大的风险去谋算,也早就做好了有可能会死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沈淙仿佛要流泪的眼睛,却无法将这冷冰冰的话语诉诸于口,张了张口,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沈淙不解,道:“你既然留了后手,为何就不能再多为自己考虑些,为什么就非要把自己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中?”
“不是我非要,”谢定夷道:“你知道宁竹知道多少吗?”
宁竹从十六岁到她身边,已经跟了她十余年了,知道的东西丝毫不比宁荷少,甚至还对谢定夷排兵布阵的习惯了如指掌,但凡她在山庄旁多布几个暗哨,或者让宁荷所带的队伍再靠近几里,保不齐就会被她发现,她又无法预知对方会在最后关头反戈,自然只能用自己作饵将其引入圈套。
她曾经真是全然信任过她,却没想到又是最亲近的人给了她最深的一刀。
“没有战事是不死人的,静川,”她平静地说:“我每次出征前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老天还是让我活到了现在。”
听了这话,沈淙闭了闭眼,原本还努力克制着的情绪在她的平静中全然溃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弓着脊背弯下了腰,把额头贴到了她的掌心里。
几息过后,滚烫的泪水沾染了她的指腹,谢定夷就着这湿意蹭了蹭他的脸颊,说:“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啊,静川。”
他沉闷的声音犹带哭腔,说:“都是你的错。”
又成她的错了,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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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三四天后,谢定夷的背伤逐渐向好,起码是能挪动了,一行人就赶紧离开了这座山间小屋,趁着夜色进入了皇陵寺。
寺中虽然环境简朴,但至少铺被炭火一应俱全,沈淙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对这样的房屋满意,安置好谢定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屏风后换了一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