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不是陛下,”谢持道:“不过你的陛下如今正和那个沈淙在一起呢,这么危险的情况,她却一得知消息就赶过去救人了,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沈淙?”武凤弦声音变了,道:“你找到陛下了?”
谢持不回答他,反而继续道:“你争不过虞静徽,争不过江容墨,现在连一个已有妻君的人都争不过,陪在母皇身边最久的就是父君你啊,可为什么谁都比你重要呢。”
“……”
“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了,”谢持循循善诱,说:“我会让人将那具尸体易容,不会有人看出端倪的,只要你出言指认,长君的位置就是你的,百年之后,也只有你能和母皇同穴而眠,今后不论史书玉碟,你都是承平帝唯一的帝君,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你。”
第67章
随着谢持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武凤弦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后才开口道:“这些年,陛下一直待你很好,你为何如此?”
“好?”谢持笑出声,道:“是啊,她是对我挺好的,但这份好也只不过是因为愧对我母亲罢了,更何况我也不想再过这种战战兢兢、被你逼、被宋家逼的日子了,守着一个太子之位日夜悬心,生怕母皇哪日有了自己的亲子,连她今日多看了谁一眼都要胆战心惊。”
她的目光沉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受够了。”
“就算是明昭帝姬登基,你以为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吗?”武凤弦道:“就像你说的那样,皇室手足相残,但凡明昭帝姬再有子嗣,你也有可能重蹈她的覆辙。”
谢持道:“这就不劳父君操心了,若是有那么一日,我也有的是办法永绝后患。”
武凤弦道:“看来你对这个皇位是志在必得了?”
谢持道:“那父君是否愿意了我心愿,助我登极?”
武凤弦坐直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而不弱,也一字一句地回应她,道:“你、做、梦。”
见谢持沉下脸色,武凤弦反倒笑出了声,道:“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帝君之位,我做这么多,也不是为了死后虚名,你想让我谋反,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陛下生死不明,我暴毙宫中,左相被软禁……这一件一件,你以为你还能为你的谋逆之心遮掩多久?天下多少能人义士,朝中多少英勇之辈——我倒要看看,你这皇位能坐几天!”
或许他不如沈淙美貌,也不如他的聪慧,就连这么多年帮她执掌内廷也是磕磕绊绊,还时不时地会心生嫉妒,用一件又件上不得台面的事争宠,但他至始至终都记得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
他好像永远都跟着她身侧,永远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有时候围着篝火听她讲家国理想,披上铠甲同她去冲锋陷阵,没有战事的时候大家一起纵马酣畅,毫无君臣礼仪地倒在草坡上,看着远处星夜低垂,她的笑容潇洒恣意,美到不可方物。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愿意为她去死的。
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那一刀杀过来的时候,是他离她最近,但他心里知道,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未免不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这些年他痛恨谢定夷身边的所有人,也痛恨过自己的残疾,但没有一次痛恨当年做出那个决定的自己。
那一刀,不该落在谢定夷身上,如果今日半身不遂的人是她,他一定比现在还要痛苦百倍千倍。
……
“你——”谢持没想到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武凤弦竟会拒绝此事,冷笑一声,立刻就想抽刀上前,然而对方面对她的杀意脸上没有丝毫额外的情绪。,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
“殿下——”内殿门口骤然传来喊声,是她的心腹之一,谢持脚步一顿,扬声问:“什么事?!”
那个声音道:“余尚书进宫了,还有一批臣子,正候在外宫道,说要同殿下议事。”
谢持看了武凤弦一眼,转身往外走,问:“有何要事非要现在议?”
“属下不知,只知道人数颇多,都是高位重臣,”那人低声劝道:“余尚书强撑病体前来,边上的人都能见她病容憔悴,不然殿下还是快些去吧。”
谢持沉思两息,最终还是收刀入鞘,迈步踏出殿门,对着两侧的侍卫道:“看好贵君殿下。”
“是。”
见谢持迈步走在了前头,那位突然来通报此事的心腹也跟上了她的脚步,正当转身的间隙,她匆忙回头扫了一眼屋内低着头的武凤弦,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
余崇彦今年已年近七旬,骤生一场大病,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被谢持召进殿内的时候还拄着拐,脚步颤颤巍巍的在下首站定。
见谢持高坐上首,余崇彦同身后众臣一同俯身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谢持一时间没有作声,看着余崇彦花白的头发,心中默默思索着此人是否能为她所用。
余崇彦已是三朝老臣,奉明十四年时参加应试正考时便连中三元,但初时只任了个灵州兴化县令,尔后一路升迁至灵州知州,因秉公直言而屡遭奉明帝贬谪。
直到某年燕济又一次出兵边城,她同青岚府丞齐鄢共任青岚经略安抚讨招使,提出“屯田久守”一策,巩固青岚边防,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次的和谈,青岚边事稍宁后,奉明帝召她回京,授枢密使,后拜参知政事,推行新政,奉明帝驾崩后,也是她和一干老臣辅佐昭熙帝坐稳了帝位。
谢定仰出生不久后,她官至鸿胪寺卿,又兼任少傅一职,和众多能臣一起为帝姬上课,尔后几年,她的学生中又多了谢定夷和谢定俭。
和一些老师偶有偏私不同,她对待三人一向公允,绝不营私,昭熙帝赞许她的能力,将她调至了礼部,等到谢定夷登基后,她又官拜一部尚书,若非谢定夷想在左相的位置上培植新兴势力,那这个位置几乎毫无疑问是余崇彦的。
谢持不知道左相一位是否能诱惑得了她,但若是得到此人支持,皇位于她而言便是唾手可得。
一息之间,她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弯,甚至还亲自走下去扶起了余崇彦,道:“尚书快起,您病还未好全,应该在家多多休息才对。”
余崇彦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今日强撑病体前来,不为别的,实是为了问问殿下秋收之事处理得如何了?”
如今这境况,朝中各人站队的站队,保命的保命,余崇彦一来竟问了一个和局势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倒把谢持问愣了,脸上的笑意落下来,问了句:“……什么?”
余崇彦道:“民以食为天,如今秋收已毕,各州正等着来京述职,往年此事陛下都亲自过问,如今监国之权既然全权给了殿下,那殿下也不该松懈。”
谢持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自然。”
“那殿下预备何时召人进京?”余崇彦不给她考虑的时间,立刻追问道:“这其中细处该如何查问,殿下心中是否清楚?每年都有官员为了政绩或是掩盖亏空谎报数目,殿下又是否认真看过往年的账册?”
谢持顿了顿,道:“此事户部会经办的,如今西羌战事初平,庆云邑还乱着,自是先找到母皇的踪迹最为重要。”
余崇彦道:“那何时找到呢?”
谢持道:“孤已经派出了诸多人手,整个巽州也在找,母皇吉人天相,孤相信她定能平安归来。”
余崇彦继续问:“找到之后呢?”
谢持唇角微抿,问:“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余崇彦道:“秋收一事事关民生,不管陛下回不回来,殿下都应当沿陛下之惯例亲自查问,臣今日冒死进言,就想问问殿下,若是陛下再也无法回宫,殿下预备如何平乱兴民?”
众目睽睽之下,谢持便是想要斥骂也只能忍下,被余崇彦牵着鼻子走,道:“西羌已有朱将军主事,庆云邑亦有方将军,朝中能臣众多,孤有这么多帮手,自然不惧。”
但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余崇彦满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用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看了谢持一眼,伸手放下了拐杖,拂衣跪下。
身后众臣一言不发,跟着她一同跪在了地上。
“臣,集贤阁大学士、签礼部枢密院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余崇彦,深受上恩,昧死陈情,实因社稷重器非可轻授,太子殿下春秋尚浅,未更庶务,临朝多日,奏牍积压如丘,六部政令多舛,此非殿下不勤,实乃历练未足也。
今斧钺在前,臣不敢不尽忠言,当此多事之秋,臣恳请殿下移交玉玺,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待殿下巡狩州县,通晓民情之后,必将还政于东宫。
若此言获罪于天,臣愿伏剑于丹墀,以死明志!望殿下成全!”
谢持实不敢想余崇彦竟敢当众向她索要玉玺,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问:“母皇踪迹未寻,尚书缘何苦苦相逼——孤实在没听过如此荒谬之事,一介臣子,竟敢向孤索要玉玺,简直罔顾君臣纲常!”
余崇彦不慌不忙道:“殿下会错意了,臣忠于中梁,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臣之所言,是想让您将玉玺交予另一位殿下。”
谢持道:“父君因母皇失踪思虑过重,已然无法起身,江仪卿性子怯懦,难当大任,尚书想要举荐何人?”
余崇彦道:“崤山之上,皇陵寺中。”
谢持反应过来她所指,心中紧绷的一口气缓缓松了,道:“祖父一心只想陪伴皇祖母,不会回宫的,尚书多思了。”
可余崇彦将她的敷衍当作了同意,反而道:“既然太子殿下并未否认此法,臣便私以为您同意了,先帝心怀社稷,长君殿下也不便违拗其遗志,得知如今民乱四起,陛下失踪,已日夜兼程赶回城中,如今已在殿上。”
谢持悚然一惊,道:“你说什么?”
话及此处,该上前来的人也不便再藏了,那跟着余崇彦进宫,如今侍立在内殿门外、做医官打扮的虞归璞抬步迈进了殿内,抬起头,含笑望着大惊失色的谢持,道:“真是许久不见了,阿持。”
————————————————
这边宫中局势一变再变,那边京郊山庄也已经翻了天,深夜之时,一批数量不少的刺客就摸进了庄内,直奔主屋而来,好在门外守卫重重,不仅有数个暗哨,宁柏等人也在值守在此,更有赵麟和时弄雨二人一同护卫。
刚听到一丝动静,屋内的谢定夷就惊醒过来,搭在床沿的手一伸,迅速拔出床侧长剑,身侧安睡的沈淙听见争鸣之声,也瞬间睁开了眼睛,茫然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谢定夷凝目盯着门口的方向,随手抓起一件氅衣丢在床上,道:“穿衣,我们走。”
沈淙不敢耽搁,迅速将氅衣披上了身,双足还未着袜就踏进了靴内,谢定夷缓步走到门前,正要推门而出,后方突然有数支箭簇破窗而来,她听到那破空之声,猛然回头,对着正欲朝她走来的沈淙喝道:“别动!”
沈淙脚步一顿,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一支长箭有惊无险地擦着他的肩膀钉在了床架上,肩上传来明显的痛楚,像是硬生生地剜下一块肉。
下一息,更多的箭就穿破窗户射了进来,谢定夷当机立断,先是一脚将屏风踢歪,让其挡在了窗前,随后抬手掀翻屋中木桌,把它用力抵在了屏风之上。
箭簇钉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地令人头皮发麻,趁着这间隙,沈淙迅速迈步走到了谢定夷身边,被她一把扯进怀中,掀开氅衣一角看了看他肩膀上的伤势。
肩上的衣物裂开了一道口子,周围已被鲜血浸染了一片。
“应该没毒,”谢定夷仔细看着那血迹,疾声问道:“手还能动吗?”
沈淙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回答道:“可以。”
“没毒就好,”她松了口气,搂紧他,说:“跟紧我,我让你跑你就跑,不要回头。”
谢定夷武艺高强,若是边突围还要边护着他不过是徒增累赘,他越早脱身她便更能放开手脚,沈淙心中清楚,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一口答应道:“好。”
第68章
后方的窗户已经被破开,围合的空间显然更加危险,谢定夷不敢耽搁,猛地拽开房门冲至廊下,周围兵戈之声四起,一片混乱,几个离得近的侍卫注意到了这边,很快持剑跑过来护持在二人身旁,道:“陛下,快走!”
话音未落,房梁上便有数道黑影飞掠而下,利刃破风之声在身后响起,谢定夷反应迅速,伸手将沈淙往身前一扯,侧身抬腿,一脚踹开了直冲她面门而来的那个人,随后反手挥剑,一刺封喉,转瞬间便了结了一条性命。
此次刺客的数量比起之前简直是数以倍计,且出手狠辣,毫无半点留情。
争斗之间,刀光飞溅,院中石灯不知何时被灭,只有檐下几盏残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若即若离的火光衬的院内暗影重重,短暂的停顿后,又有几个手持短刃的人从四面扑来,很快就同谢定夷等人缠斗在一起。
这几个人明显极擅长近战,身形灵活,刀刀致命,手中短刃好几次贴着谢定夷的脖颈擦过去,眼见她应对的愈发吃力,沈淙立刻将握在手中的匕首递给了她,道:“用这个!”
谢定夷反手持剑挡下偷袭,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掼在对方胸口,将其逼得连退三步,这才有一丝喘息之机去接沈淙手中的刀。
回首间,两道银光朝她眉间交错而来,杀意凛然,她毫不犹豫地俯身一躲,堪堪避开,看准时机从两个身影中间的缝隙穿行而过,一刀一剑划过二人腰腹,抬臂、膝顶、反刺,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翻飞的身影犹如在纷落血影间觅食的猎豹。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靠过来,悍不畏死地与那些刺客缠斗,沈淙手中无械,只能尽量保全自己,左闪右避间颇有些狼狈,好在赵、时二人很快就脱身赶到了他身边,一人护着他退离战局,一人则冲去了谢定夷身后。
赵麟身为天下第一剑庄的后人,剑术不说冠绝天下,同辈之中难寻敌手也是真的,他一加入战局,不多时便扭转了局势,手中长剑仿若和他融为了一体,挥舞间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眼见那些刺客就要被逼退,一支烟火骤然在高空炸响。
是求援的信号。
看来谢持今夜是必定要置她于死地了。
谢定夷想到这一点,心中却万分冷静,左右观察着刺客的战局,将视线落在南边月亮门后的一片漆黑的花圃中。
当下刺客已经不剩多少了,援军赶来也需要时间,趁
着现在杀出一条血路,并非没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