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特别爱你。”
温热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将他所有的冷淡、疏离和别扭都消融地一干二净,纵观他的过往和未来,今时今刻或许是他最为坦陈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剖得一览无余,喃喃自语地补充道:“……特别爱。”
谢定夷抚了抚他的脊背,说:“……知道了。”
……
分开的这段时日,不仅是沈淙担惊受怕,谢定夷也没有好好合过几次眼,此刻抱着对方柔软的身体,竟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倦意,沈淙察觉到她的疲惫,转而伸手将她揽在臂弯里,说:“睡吧。”
谢定夷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贴在他的胸前闭上了眼睛,沈淙微微低头,用脸颊抵靠着她的发顶,一只手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动。
睡吧。
他哼了些无意识的小调,好一会儿才发现是那首谢定夷给自己唱过的凤居离歌,于是便顺势轻唱起来,道:“……临牖独伫,暮色盈襟,去岁同栽,碧柳已成阴。春鸠在树,其鸣喑喑,远帆如芥,没于遥岑,目随江尽,云共天沉,空持素札,霜霰满髻……”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
一晚上,沈淙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看到身侧的谢定夷又闭上眼睛继续睡,最后一次醒来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感觉背后有只手把自己往前揽了揽,他又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就是日上三竿了,下意识摸了摸身侧,没人,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待看清周围的环境才慢慢缓过神,穿好一旁新备的衣服鞋袜走下床。
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侍卫打扮,应该是谢定夷的亲卫,见他打开门出来,主动道:“府君,陛下在书房,让您醒了自便就好,留在房中或是去找她都可以。”
沈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却没有去打扰谢定夷,而是先回到房间用了朝食。
一连两日,谢定夷都在书房待到了深夜,等到第三日的时候,赵麟和时弄雨被宁柏带到了此处,见到沈淙平安无事,赵、时二人也纷纷松了口气,接连唤了两声公子。
想起当时的场景,弄雨还是止不住地后怕,向沈淙说明自己当时为什么离开,道:“……追兵上来了,我听到赵麟的信号,只能先去引开他们,公子,你受伤了?”
沈淙见他看着自己包着纱布的手,道:“没事的,都是皮外伤,你们俩呢?”
二人多少受了点轻伤,但早就自己处理好了,闻言便都说没有,时弄雨还没弄清楚状况,看着不远处侍卫把守的房门,道:“公子,我们这是在哪?为什么是朝中的人来找我们?”
他们其实就藏在崤山不远处的一个村中,宁柏几人找过来的时候他差点想动手,却被赵麟按住,说那是自己人,二话没说带着他跟着对方走了,结果真的在这里见到了沈淙。
听到他问,沈淙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较之赵麟,弄雨的年纪要小不少,性子也更单纯,他实在不知如何说明他和谢定夷的关系,只能挑拣着回答了他的问题,道:“京郊的一个山庄。”
此庄坐落在京郊北处的一个山头,占地不算大,名义上属于某个无相卫的假身份,平日里种种果树务务农,实则是朝中各处暗桩的据点之一。
“嗯?然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公子解释下一句,弄雨便直接问出了口,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赵麟用力揽住肩膀,说:“我身上有点痛,你陪我去找个大夫看看吧,刚刚公子不是说叫了大夫吗?”
“有吗?”弄雨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道:“你不是说你没受伤吗?”
赵麟假意咳嗽了两声,说:“内伤、内伤。”
第66章
距离巽州的那场刺杀已经两个月了,梁安依旧没有承平帝的消息。
松月阁内,武凤弦正坐在桌后,眼神格外冰冷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的谢持,复问道:“……你说要我干什么?”
谢持不慌不忙,道:“比起其他人,最熟悉母皇的自然是父君,只要父君站出来指认那人是母皇,朝野内外便可安定了……”
“砰!”话刚说完,桌上的砚台就被用力掷出,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谢持迅速后退了半步,拂过衣摆躲过那飞溅而起的墨滴。
武凤弦用力拍打了一下桌面,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我指认一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尸体为你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谋反吗?!”
几乎是谢定夷出事的消息一传入宫闱,整个松月阁就被封死了,门口那些守卫日夜值守,从不与他们交谈,他们也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谁的人,这两个月他试过那种办法逃跑,甚至气急败坏之下还让宁兰等人举刀动手,可架不住殿外的兵力实在太多,即便松月阁高手众多,还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直到今日谢持来到此处,他才知道这背后安排一切的人竟是他一直以为胆怯无能的孩子。
“看样子父君真是被关太久了,已然忘了如今梁安是谁人做主,”谢持厌烦地看了他一眼,道:“母皇不会再回来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让她踏入梁安一步,就当她掉入了河谷又怎样,只要我登基,父君您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君殿下,此后便同母皇一起名留青史,生死同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武凤弦气得发笑,双手按住桌面将
自己的身体费力地撑起来,道:“这些年……你装得真是很好啊,你母皇待你不薄,甚至还给了你太子之位……”
“没有她,我依旧会是太子!”谢持忍不住开口驳斥,道:“若不是她害死我母亲,我又何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
“你母亲的死只是个意外!”武凤弦双臂发抖,道:“陛下当年已经尽力了!”
听了这话,谢持忍不住笑了笑,说:“父君,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挺蠢的。”
她的样貌多承袭了她的母亲明昭帝姬,中正平和,没什么攻击力,弯眸一笑的时候显得格外柔善,可说出的话确实这般诛心,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道:“跟在母皇身边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学到,除了骑马打仗,就是像条狗一样听命于她,甚至就算是打理内廷这么简单的事,她也得派一个宁兰来帮你。”
“待在禁宫深处,待在离近章宫最近的地方,还是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武凤弦迟疑道:“你什么意思?当年之事本就没有任何隐情,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我最清楚不过!”
谢持道:“那你知道母皇幼年出使燕济的事吗?”
她骤然提及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武凤弦懵然片刻,问:“什么?”
谢持道:“母皇十岁那年,燕济皇帝霍兰闻大寿,遍邀各国宗亲去往燕济都城同乐,看似参宴,实则震慑。”
“皇祖母本想在宗亲中选一个人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前往,但被当时的主和派劝阻,说别国派得都是皇室,若中梁只是去个刚封的宗室,容易被燕济猜忌我们有轻慢之心。”
“皇祖母一向守成,自然不想再起战事,于是改了主意,想在皇室之中选一个人出使燕济,以表中梁和平之心。”
……
彼时明昭帝姬已经十七,若无意外,只差一些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就能被封为太子,昭熙帝那时对她寄予厚望,并不想让她去冒这个风险。
不是她,那就只能是谢定仪或是谢定俭了。
当时朝中臣子大多推举谢定仪,昭熙帝斟酌数日,将长女召至宫中商议此事,谢定仰说:“让平乐去吧。”
她说谢定仪向来聪慧,武课也一向出众,定然能比孩子心性的谢定俭应付更多的事情,出使燕济也是为了两国和平,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应对。
虞归璞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地来到近章宫,和昭熙帝大吵一架,说什么都不肯让谢定仪去燕济,昭熙帝当时已经被说动,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明一定会保护谢定仪安全,希望他能为大局着想,但虞归璞就是不肯点头,明明跪在地上,却依旧仰着头,冷声说:“除非陛下今日抄了虞氏满门,否则臣侍死也不会让平乐去往燕济的!”
二人谁也不肯退,都觉得自己没错,正僵持间,下学归来的谢定俭来找母亲请安,见殿中一片狼藉,立刻就想默不作声地离开,却被虞归璞冷声叫住。
他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听见父君问他:“你姐呢?”
谢定俭怯怯道:“去演武场了。”
谢定仪的天资高得离谱,从小到大什么文课武课都不在话下,明明是双生子,但姐弟俩除了容貌外丝毫没有相像的地方,每回谢定俭吭哧吭哧地把今日的课业做完,谢定仪已经在演武场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剑了。
虞归璞平日里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但今日不知为何格外来气,道:“父君问你,若是你,你愿意同使臣去往燕济吗?”
虞归璞的本意是想告诉昭熙帝,谢定仪和谢定俭一样,都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并不能因为谢定仪早慧就觉得她能应付得来这么大的事,可谢定俭一听这话,脸上却浮现出了慌乱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说让阿姐去吗?”
虞归璞脸色一变,问:“谁和你说的?!”
谢定俭立刻被吓得跪在了地上,囫囵吐出,道:“就是、就是听长姐身边的侍卫说的……”
虞归璞问:“所以呢?你想让你阿姐去?”
谢定俭咽了口口水,慌张地看了一眼父君,又扭头去看神色复杂的母皇,鼓起勇气道:“儿臣……儿臣驽钝……恐难当此大任……”
刚说了两个字,虞归璞已经抬起了手,但看着孩子惊恐的神情,那怒极的一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他藏不住眼里的失望,闭了闭眼,重新跪回了原地。
昭熙帝将他的沉默尽收眼底,对着谢定俭说:“你回去吧。”
谢定俭走后,虞归璞的刚烈和怒气也像是被带走了,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抓住昭熙帝的衣摆,说:“别这样,阿檀,别这样……她才十岁,你明明、你明明知道燕济有多危险,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万一……”
“她也是我女儿,”谢定俭驽钝的表现让昭熙帝更加坚定了决心,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沉沉地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么做。”
……
“就像姓虞的想的那样,母皇去往燕济后,遇到了不止一次的刺杀,不过这些人并不是别国的人,而是中梁自己人。”
武凤弦不敢相信,说:“你说什么?”
谢持道:“还不好猜吗?一个八岁出入宗庙重殿,扬言要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的人,对谁的威胁最大?”
武凤弦讷讷道:“明昭帝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才听出来,真不容易,”谢持笑道:“宋氏怂恿我母亲动手,她便顺水推舟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皇位落空,你说对吧。”
武凤弦道:“她们是同胞姊妹,不可能——”
“那是皇位,”谢持无奈地强调道:“再说了,谁和你说她们是同胞姊妹?”
武凤弦实在不知皇室中还有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辛,深吸一口气,听见谢持继续说:“我祖父是皇祖母为太子时的陈侧君,哦,就是户部尚书陈巽的那个陈。”
“不过那时候陈氏家世不显,祖母有孕后,想将长女放在虞氏名下,虞归璞答应了,但前提是这孩子只能有他一个父亲。”
“然后我祖父就被处死啦,”谢持的语气不见难过,反而还有些欣赏,说:“真是的,虽然一开始只是侍从,但毕竟青梅竹马啊,我祖母那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有时候也挺能狠下心来的。”
可能做皇帝就是这样吧,就连感情都能当作赌桌上的砝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如果想要她付出,那就得拿更大的利益来交换。
“母皇去燕济时候带走四个心腹,都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回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谢持说:“你猜,她在燕济命悬一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武凤弦几乎理不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所以你觉得她是故意将明昭帝姬引入陷阱的。”
谢持问:“那不然呢?”
武凤弦道:“可当时死的不仅仅是明昭帝姬和她的亲卫,就连朱将军也差点丧命,陛下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谢持轻飘飘地反问道:“所以呢?他死了吗?”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没死,死的只有我母亲。”
武凤弦沉默了,眼神阴郁地看着她,心里止不住地发冷。
但谢持丝毫不惧,还兀自摸着下巴思索道:“母皇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你救了她吗?”
正说着,武凤弦发抖的双臂已然撑到了极限,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狼狈地跌回座位上。
谢持仿若没看见,继续道:“也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那些人都死差不多了,她又要打仗,又要应付不知道是哪路势力的刺杀,被自己身边的人刺了一刀又一刀,你说,她还能信谁啊?”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豁出一切去救她,就算伤了残了,至少也是个不会背叛她的人。”
“她身边已经很少有这样的人啦,”谢持还是笑,说:“可惜连你也背叛她了。”
武凤弦瞪大眼睛,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背叛过陛下!“
“因为我啊,”谢持笑眯眯的,说:“父君前朝的助力可不少呢,我原本还
想着怎么说服那些人继续帮我,没想到不等我说,就有人主动表忠心了,都是拜父君你所赐啊。”
武凤弦道:“我那是……我那只是……”
“只是想要帝君之位,”谢持帮他说完,道:“所以才和宋家合作,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坐定太子之位,现在你心愿得偿了。”
“只要你站出来证明那具易容好的尸体是母皇,明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君殿下。”
武凤弦咬牙切齿道:“那不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