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寅礼指骨抵额,肩背重靠上椅背,仰面竭力缓息。
再管这最后一回罢,他阖眸沉沉的想。就全当是还了对那人的愧欠。
陈今昭惶惶不安的归了家。
她内心何曾不知,自己在昭明殿的那番辩解站不住脚,若对方真要追究,幺娘在劫难逃。若再近一步牵扯出药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她都怕连她的事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所以在殿中时,她只能冒着惹怒他的风险,道了句家事,只望对方恼羞成怒下彻底对她撂手不管,再不插手她的事。
她着实苦恼万分,也着实快让对方逼疯了。他明明说过要与她划清界限,为何还要频频关注她的事?为何就不能视她于无物!
进了堂屋,见到还在摆饭的幺娘,陈今昭走过去,与她低声道,“与我先进屋,我有话要跟你说。”
么娘吃惊的抬头,见对方面容憔悴中又有些沉重,心慌了下。她细若蚊蚋的应了声,将手在围裙上仓促擦了擦,就随陈今昭的步子进了耳房。
刚放下帘子,幺娘就听见一道极低的声音入了耳朵一一
“幺娘,你的事,被人抓住了把柄。”
声音低的堪堪入耳,却仿佛惊雷般,轰然炸响在她耳畔。
幺娘身体摇晃了下,脚底一软,差点软倒下来。
压根不必让人细说,深知自己做过什么的她,当然明白她的事,指的是什么。她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日早晚会来,可日复一日的安稳时光过着,让她心里难免生了奢望,或许一辈子不会让人发现呢?
可老天爷到底没听见她的祷告。
她的眼泪当即流了下来,瘦弱的身体都在抖。
“表兄我……”
“稳住,先别怕,那人暂没动你的意思。”
陈今昭疲惫的扶住桌面,手指揉揉太阳穴,“幺娘,你千万记着我的话,无论谁问,哪怕来日上了高堂,你也需咬死,没做过。回头再与我细说下那件事,看看还有何可周全之处。
“好……”幺娘颤巍巍的看她,“表兄,会不会连累到你?”
“不会的,放心便是,现在主要是注意你的安危。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日,你莫要出门,更不能去买药、甚至煮药都不成,明白吗?”
“我知了……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
“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翌日清早,昭明殿太医往来匆匆,宫人行走寂静无声,殿内一片肃穆。
公孙桓急三火四的从殿外奔来,进来见到刘顺,一把抓着就连声急问,“殿下怎么了,如何病了?严重不严重?太医怎么说?要如何用药如何治!”
面对公孙桓凌厉萧森的盯视,刘顺不自觉缩了下肩,压低声回道,“殿下清早起来就失了声,太医说殿下这是,旧疾复发了……太医道是无大碍,只是接下来几日得静养着。”
闻此,公孙桓方如释重负,只是眉依旧狠拧着。
“谁惹殿下生了大怒?”
殿下自被敌军砍伤颈项,伤了声带后,就开始修身养性,显少动怒了。上回动了大怒还是数年前,遭人背刺致使粮草差点被劫时,加之其左膀右臂江城亦殁于那一役中,殿下怒后旧疾复发,整整失声了半月有余。
可如今几乎大局已定,还能有何事能惹殿下大动肝火?
淮南湘王的异动?世家的不安分?宫中的暗潮汹涌?新帝的事?总不能是因朝臣的办事不力罢?
想起昨日被腰斩的几个京官,他摇头,觉得科举舞弊虽是大案,但依殿下的脾性,倒也不至于因此而上了火气。
左思右想,没个头绪,遂又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刘顺。
“昨个殿下最后召见的人是谁?”
若不是此刻公孙桓正紧盯着他,刘顺都要倒抽口气了。
这位公孙先生,当真敏锐如斯!
“殿下从西市归来后就一直在殿里批折子……”刘顺做思索状的说,忽然想起什么,忙又道,“晚些时,殿下想起宣治殿里休养的陈大人,就让人将他请来问话两句。之后,就挥手让人退下了。”
公孙桓琢磨了会,没觉得此间有何问题,正还要再问,就见一内监匆匆跑来,告诉说,殿下请他入内叙话。
他刚急步进了内寝,抬眼就瞧见寝榻上他那主子正朝榻外半倾了身,提笔在架起的纸板上挥笔写着什么。但见对方披着件薄毯,散着发,眼底带些青黑,嘴唇略带苍白,有些病容的模样,心下不由担忧。
“殿下,您身子如何?可有好些?如何就突然病了,何事值当您大动肝火啊!”
姬寅礼搁下笔,摆摆手示意无碍,指骨点了下纸板,示意他过来看。
纸上,'养心殿'三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公孙桓点头,回道:“圣上病入膏肓,就在这两三日了。”
确切的是,毒入肺腑,神仙难救。
姬寅礼斜倚榻上,微阖眸屈指轻叩着榻沿。半会,他凤眸微睁,探身拿过御笔,闷咳两声,再次在纸板上划下墨痕。
磨好刀。
饱蘸浓墨的笔尖落下三字,一笔一划,仿佛划人喉管的利刃。
末了,笔锋稍顿,重重落了最后一字﹣﹣杀。
三日后陈今昭去上朝时,方知摄政王千岁病了。
“病、病了?”
“是病了,这三日的早朝,都是公孙先生主持的。”
陈今昭一听,心里咯噔了下,三日?
这般巧,难道是被她……
不会、不会的!她忙摒弃这个可怕又可笑的揣,觉得对方应是殿内冰鉴放多了,着了凉罢。
就在文武群臣进了宣治殿,正在静候公孙桓代摄政王主持朝议时,突然自殿外传来了丧钟沉闷的响声— —
足足八十一下,帝王驾崩!
宣治殿内短暂的沉寂后,一片哗然。
第82章
殿外响起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不等众臣朝外看清是何情况,披麻戴孝的公孙进殿后,他浑然不顾左右文武群臣们或惊或惧再或忿的目光,直接朝两侧一挥手,持戟挎刀的禁卫军就潮水般涌到群臣身后,如铁壁合围,将满殿的廷臣困于其中。
桓,就带着数百铁甲森然的禁卫军闯了进来。
公孙桓则寒肃着张脸,快速走到阶前转向群臣,一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深沉眸子,犀利的扫向众人。
“刚刚摄政王千岁得了密报,圣上驾崩非天意,乃人祸!是你们当中有人包藏祸心,图谋另立新君,而对圣上痛下毒手!”
一语惊起千层浪!
满殿哗然,倒抽气声不绝。
“绝无可能!”文臣之首的内阁大学士出列,断然反驳,“太医院的院使已经诊明,圣上是突发恶疾,致使真元溃散,方药石无医!公孙先生,若无凭无证还请莫要妄言,免使吾等臣僚陷入不忠不义之境地。”
公孙桓看向他,反问,“你怎知那院使未受人指使?”
说着,也不给对方辩驳之机,直接大声朝殿外吩咐,让人进殿。
很快,一身暗纹蟒袍的指挥使,亲自拖了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被拽行那人浑身是血,不知是生是死,瘫着手脚任由人拖拽着,在金玉御砖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
拖行到阶前后,指挥使将手里人一扔,而后从袖中取了根长针,重重的扎进其脑后一处。
地上那血人蓦得睁眼,浑身抽搐般乱颤。
从禁卫军入殿就大气不敢出的陈今昭,看得胆颤心惊,指尖抠进笏板死命咬着牙,不让牙齿乱颤发出声响。
见地上那人醒了,公孙桓立即发问:“谁指使的你隐匿圣上中毒之实?你如实道来!”
地上的人颤巍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在满殿群臣惶悚不安的目光中,抖着血手凌空指了几个人。顷刻身体猝然一僵,手重重垂下,他便气绝身亡。
“冤枉!冤枉啊!”
“公孙先生明察!绝非吾等指使啊!”
“王院使你个奸佞之徒,何故攀咬吾等!”
“吾等冤枉!请公孙先生明鉴!殿下明鉴!”
公孙桓冷眼看着争先出来喊冤的几个臣僚,捋须耷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院使与尔等何仇何怨,他又何故攀咬?你们现在如实道明个中隐情,亦为时不晚,若肯说出幕后指使,我可请示殿下饶尔等一命。”
几位官员仍坚决喊冤。
公孙桓不再多言,冥顽不明之人,下场只有一种。
他连那些解释都懒得听,直接不耐的挥手。禁卫军当即抽刀上前,二话没说,手起刀落!
事情发生的太快,满殿朝臣都尚未反应过来,高高溅起的血就强势映入他们双目。头颅滚落,无头尸重重倒地。
稍顷,死寂的殿内方有了声响。
有朝臣瘫软晕厥,也要朝臣呕吐不止。
陈今昭隐在金柱阴影下,浑身都在发抖,骇惧惊颤的眼神只敢盯着挡在眼前的笏,不敢看向脚边蜿蜒的血水。
那浓稠的血色来自与她隔了个身位的官员,同样是四品官,上朝前他们还相互作揖打过招呼。可就刚才,她眼睁睁的看着其身后的禁卫军两三步上前,二话没说,举起森然雪亮的刀锋,直接砍了他的头颅!
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身上,那骇人眼目的颜色,让她几乎分不清是血的鲜红,还是她官服的绯色。
“弑君乃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尔等文臣武将皆是读圣贤之书,皆沐在皇恩之下,行此逆举,纵百死亦不足矣恕罪!”
阶前公孙桓大声道,声如寒铁,“殿下惊闻此间噩耗,痛怒攻心下,几近晕厥!殿下痛心疾首,命吾质问尔等群臣,他与圣上视诸位为国之栋梁,恩赏不绝,无半分亏待!但诸位,却何故视君为草芥,包藏祸心,暗行弑逆!如此佞臣,简直天理难容!”
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他语带杀机,“虽殿下宅心仁厚,不忍累极此等佞臣之九族。但九族可免,满门难逃!禁卫军何在!”
“末将在!”
“现令尔等即刻前往佞臣府邸,将满府全家老小带到宣治殿前,立即问斩!”
“是!”
禁卫军又潮水般退出大殿,满是肃杀的脚步声直冲宫外府邸而去。
公孙桓环视众臣,捋须劝告,“吾还是那句,坦然道明罪行,为时不晚。待到让吾查出尔等谋逆罪证,届时怕要累及满门!孰轻孰重,诸位掂量下罢。”
这日下朝后,众臣皆面无人色,满目涣散。
陈今昭脚步虚浮的走了出来,她双脚发软压根使不上劲,唯有拽着旁边俞郎中的胳膊借着力,方能挪动些步子。
宣治殿前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