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便示意了下俞郎中,而后二人纷纷对右侍郎敬酒,感谢他的关照与提拔。
饮尽后,陈今昭就深深低头夹菜吃饭,分不清上首投来的目光来自谁的,也不敢再偷瞄扫去,唯恐会对视上不该对的眸光。
子时,宫宴散去,宾主尽欢。
此回王驾并未如上次般半途离场,却是一直待到了最后。
恭送王驾离去后,众臣纷纷散场。
陈今昭还未等出水榭,就被一个不甚起眼的宫监拦了下来,示意她到旁侧僻静处说话。
这一刻,她的心狂跳了起来。
此时还有些朝臣尚未离开,鹿衡玉还在不远处等着她。
唯恐引起旁人的注意,她到底还是随这宫监走到处不显眼的廊柱旁,握拳屏息等着这宫监的话。
“陈大人先别出宫,千岁殿下在昭明殿设宴,邀您过去一聚。”
话语沉沉入耳,陈今昭心都凉了半截。
她艰难咽了喉,很想摸一把自己的脸,也很想此刻找个镜子好生照照,想瞧个仔细,这张脸可否是被施了什么幻术。
神色急剧变换,她深呼口气,下了决心。
“万望公公转告千岁殿下,殿下待臣深情厚谊,臣心领了。”
说出这句话后,她强捺住心慌,挺直了脊背,颇有些硬气道,“但本官不胜酒力,恐有失仪,实在不便面见王驾,望公公替本官向摄政王殿下告罪。”
那位宫监蓦得睁大眼,骇吸口气。
“大人这……”
“我还有事,告辞!”
第78章
琉璃灯璀璨的昭明殿里,屏风映着寂然孤影。
珍馐百味罗列的案前,姬寅礼一言不发的坐着,视线一直凝在对面孤零零的那双白玉箸上,凤眸里不见波澜。
“他真这般说的?”
“回、回殿下,是……”
来回话的那宫监双膝跪地瑟缩着,额头紧贴着金砖。
殿内陷入了死般的静寂,周围侍立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姬寅礼闭了闭眸,掩住其中万般情绪。
难堪吗?的确难堪。
他也没存旁的心思,也不过是想叫人过来单独与他吃杯庆功酒罢了,哪料得对方竟敢如此堕他颜面。这倒显得他在等待人过来时的那种,近乎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斯可笑。
其实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与对方彻底划清界限,但却仿佛中毒了般,迟迟难以剜掉心底深处最后那点旖思。尤其在得知对方亲临险境那段时日,他更是夜夜被噩梦缠身,不是梦见对方被洪水冲走,就是梦见其被瘟疫夺命。
每每醒来他都会生出深深的悔意来,后悔自己逼迫太甚,后悔让对方离京时是带着对自己的怨与惧而去。每每一想,都生出些隐隐悔痛的情绪。由此,他甚至觉得,人欲也不是非有不可,若能与之精神共契,那旁的倒也无关紧要。
如此一来,其实也算是两全其美。
他不必再纠结于去突破最后一层障碍,与对方行那不伦之事,而对方也不会被他甚急的逼迫而致抑郁,或逼疯逼死。
所以他此番让人过来,亦不过是想着缓和下二人之间的关系,让对方莫再惧他怕他罢了。
哪成想,对方直接给他个没脸。
“刘顺你去,再请!”
陈今昭在马车上与鹿衡玉说说笑笑时倒不觉得什么,可待回了家,一颗心就开始不受控的发慌了起来。
她不知这初次反抗的结果会是什么,但隐隐能知道,这事肯定没完。所以这夜她直接是合衣躺下,心砰砰跳着,双手紧紧攥着官印,好似能从中汲取力量。
果不其然,在她躺下没多久后,院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今昭直接去开的院门,门外,刘顺带着两个身强体健的宫监,无声躬身立在暗寂静的巷道中。
“您让殿下久等了。”面对她的骇然吸气,刘顺开门见山道,“陈大人,请随奴才入宫罢。”
陈今昭没有应声,指尖用力蜷缩,犹疑不定。
刘顺似是知她想法,就迅速低语道,“望陈大人慎言慎行,咱们家殿下,是事无其二的。”
陈今昭陡然出了身冷汗,不敢再试图触虎须。咬咬牙,匆匆与刘顺道了句稍等后,就脚步不停地回了屋,戴上了官帽更换了鱼袋,同时带上了官印、任命敕书、笏板、以及百姓赠她的万民伞。
见此情形,刘顺欲言又止,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面对陈今昭类似'殿下生气了吗“夜宴上已吃过庆功宴,为何殿下还要再请我“殿下等了多久“大监你觉得殿下会训斥我吗'等等明里暗里的套问,刘顺皆闭口不言。
只心道,这会知道怕了,早去干什么了。
不过在瞥过对方那明晃晃的,明显要拿来与殿下掰手腕的类似万民伞等东西,他不免又暗下咂舌。这位主,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其实陈今昭也没刘顺想的那般英勇,一路上,她拢着她的这些凭仗,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不断告诉自己她是有功之臣,是国之栋梁,再也不是从前可有可无的朝中微末小官。所以面对上位者的狎戏玩弄,她是有些底气,可以稍稍作些反抗的。
但想归想,在双脚踏进昭明殿时,她还是有些腿软。
整个昭明殿金碧辉煌,却寂静无音,膳桌上的珍馐佳肴早已失了温度,时蔬褪色,脆皮绵软,汤汁上浮着薄薄油脂,充满了冷香幽幽的凄清之感。
迎面坐在在膳桌前那人自斟自饮,仿佛未看见人进来,的人,兀自提壶倒酒,再低眸仰脖饮尽。琉璃灯的光影投在旁侧屏风,在他半边面上落下阴沉的碎影。
“陈大人好大的官威,需要本王三催四请。”
在手里这杯酒饮尽后,他方慢慢掀眸,不轻不重的吐出一句。可待看清来人装备齐全的模样时,他不由凤眸半眯,指腹抓紧了杯沿。
陈今昭从进来就没敢抬头,在近前后听到这句,也不敢辩驳。将怀里捧着的诸多物件小心放置昭明殿的地砖上,她就屈膝朝他跪拜下来,额头伏在交叠的双手上。
她不言不语,却无声胜有声。
他看着她,眸里猝然过怒色,转瞬又转为不见底的暗沉。
他盯视她许久,渐渐地,那双凤眸已不见波澜。再次出口时,声音平稳的令人心悸。
“既然你以这副姿态前来,那想必是有话要说。不妨明说出来。”
殿内安静数息后,响起了微颤却坚执的声音。
“臣自幼失怙,为供我读书,母亲卖了家中良田,为人浆洗为生。我能读书已是不易,为不辜负母亲良苦用心,为能出人头地为家中撑片天地,臣悬梁刺股,三更起夜半睡,不敢懈怠一日……”
十年寒窗苦读,个中艰辛岂是一句话能概之。
寒冬冻指僵,暑日汗浸裳,为了练手好字,她手腕日日悬石,不知被磨穿了多回。
但向上走只有这一条路,她也只能忍着,熬着。
好不容易一朝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怎料却陷入京城这汪不见底的泥沼中,脱身不得。
她低语说着她一路走来的种种,从求学到为官,从翰林院到工部,从京都到河南府。她娓娓道来,说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打断,无声听着。
“臣也不过是做了为官本分而已,百姓却感激涕零,夹道相送,长久追着臣的车驾,几多不舍。民风淳朴,令臣心生动容,可民生艰辛,亦让臣心生不忍。”
“臣此生惟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惟愿以毕生所学,行实政,解黎民之困,解民之饥寒。”
“但求能以微薄之力,使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
“若能如此,那臣虽九死尤未悔也!”
姬寅礼听着她说着自己的抱负与理想,目光渐渐移向了她旁侧的万民伞上。
右侍郎的请功折子上,详尽罗列对方此行的种种功绩,对其更是毫不吝啬赞誉之词,足见对这个下官的满意与看重。他忆起奏折所言,其外出治水,不辞辛劳苦累,勘察水利周详、亲往修缮水车并不吝赐教河工、疏浚献策精当、身先士卒抢险……甚至还几多警告叮嘱监工,不得随意打骂民夫,不许克扣饭食等等。桩桩件件,堪称为官之典范,诚如其所言,是真的在做造福一方之事。
在京时,她对上不谄媚逢迎,在地方时,她对下不倨傲高慢。清风正骨,却又仁民爱物。
陈今昭一直是伏首的姿态,所以看不见对方此刻的表情,便也不知对方此时的情绪。
但话既出口,她无论如何都要朝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
用力咬下唇缓解下紧张的情绪,斟酌了会词句,她道。
“臣所说这些,并非是向殿下抱怨或诉苦,只是与殿下说,臣这一路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来的,不曾走过半分捷径。臣感激殿下的深情厚谊,但臣,愿殿下谅臣之私心,不想半生功业,殚精竭虑,最终却只能在青史留下一笔,幸臣而已。”
说至最后,那微抖的声线清晰入了他耳。
这一刻,夜宴上她春风得意的昂扬之姿,与雌伏他身下时屈辱含泪的模样,两相交织,让他胸口似塞了湿棉般,堵得有些难以透气。
“是不想取捷径,抑或无心侍候本王?”
他收回目光,倒满了一杯酒,仰首饮酒尽入喉肠。
“臣……臣不敢。只是臣此生无人托举,如履薄冰,不容臣走半分错处。臣亦懦弱虚荣,恐愧对恩师栽培,又惧无颜见家乡父老。臣好面子,不想受世人指摘,还想于青史留个美名,臣……”
“不必说了。”
他赫然打断,醺染醉意的狭长眸子,再次倏然看向她。
“真想与我划清界限?”
“臣,谢过殿下恩情厚意。是臣,无福。”
提起勇气说完此话,陈今昭近乎屏息。
膳案前之人呼吸粗浊几分,半会,方才渐渐恢复如常。
姬礼看着脚边地之人单薄瘦削脊背,眼前浮现出对方尘面黧黑的面容。外出治水是苦差,但也不至于糟践成这般模样,对方何至如此,他心里还能不清楚。
对方来前,他因着其抗拒而心生暗怒,想着待人来时定要好生炮制一番。待见了人,听着对方隐忍含泪的陈情,他在怒之余,心底反倒升起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来。
脑中闪现出她在夜宴时,那双愈发明亮的眸子,生机勃勃。她挺着着脊背,直着腰杆,如春日草木,如坚韧蒲草,浑身上下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再次看向脚边伏着的微颤脊背,不由问自己,他真的要折断这清风劲节之人的风骨吗?要折其清骨,断其脊梁?
眉间阴晴不定。他凝视她许久,指腹间摩挲的杯盏几经起落,久久不语后,终化作一声,“允你。”
两字,宛如仙乐入耳!
陈今昭的心咚的声重重落回胸口,激动地身体难以自控得轻颤。
她刚要开口连声道谢,却听得对方沉晦难辨的道了声。
“陈今昭,你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