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帮不上忙,又恐问了给对方心中添堵,所以在对方闭口不言的情况下,她是想问又不敢问。
于是她这两日,胸口就似压了巨石般,堵得难受。
如今见对方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说是要离京公干,她不免心中猜测着,或许这是件好事?
陈今昭与俞郎中动作不可谓不神速,两日后就收拾完东西火速离京了。速度快得,连闻讯匆匆赶来送行的鹿衡玉都扑了个空,气的他大骂陈今昭不讲道义,连离京这般大的事都不提前知会他一声。
直到船驶离京都,陈今昭方一拍脑门,突然想起这茬来。
其实也怪不得她啊,这两日她满脑门想的就只有离京两字,好似有什么在后头追赶,让她片刻不敢停连气都来不及喘的收拾东西出发,唯恐慢一步就出了变故。
哪里还能想起旁的来?
上书房,刘顺禀了陈今昭离京的事。
听闻对方连三日都等不及,出京宛如逃离龙潭虎穴,避他如避蛇蝎,此时在八仙桌前用饭的人,蓦得停住了夹菜的动作。
“罢了。”许久,他收回看向殿外的眸光,强抑下诸多情绪。就这般罢,或许冷一冷,他心思也能淡一淡。若能放下这茬,对彼此也何尝不好。
他敛了神色,继续夹菜用膳,直待饭尽,才微阖了眸,下了决断。
“派队暗卫跟着,看着人不出事就好。”他道,指尖在手里的茶碗边缘反复摩挲,声音平缓无波,“陈家周围的人都收回罢。以后他的事,不必再禀了。”
第73章
康平二年正月十六,陈今昭等人在去了开封府河道总署验印、次日去了巡抚衙门出示了《河工勘合》以及千岁的朱批奏折副本、最后又去了睢阳府衙呈了移文过后,终于来到了睢阳的辖县襄邑县。
知县早已带着县丞、河道巡检、闸官、河兵把总等官员出城迎接,等将人迎进府衙后,又齐齐对二人跪地堂参。
陈今昭与俞郎中将他们叫起,与对方稍作寒暄后,就随知县等人入席,参与他们特意备下的接风洗尘宴。
郎中虽对官场这套多有不耐,但也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所以也耐着性子将席坐到了最后。毕竟后头还要靠地方官征调民夫、调动运丁、甚至协调与士绅的矛盾等,若想让这些地方官们不暗中使绊子或阳奉阴违不作为,那与之周旋就不可避免。
这顿接风宴上有歌舞助兴,在座的每人旁侧还有妙龄女子作陪。
席间,知县见京都来的那两官员目不斜视,只顾饮酒吃宴,举止并不轻浮,便心知这二人怕不好此道。于是酒过两巡后,他就将那些歌舞姬以及作陪的女子都挥退了下去。
知县与底下县丞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打鼓,不知打先锋的这两位京官会是个什么路数。当然他们也提前打探了二人的跟脚,但因这二人来得突然,所以临时探来的消息也有限,只知那矮胖些的俞郎中是右侍郎的左膀右臂,在上官那颇有分量,不容轻忽。而那容姿绝尘的年轻官员则是三杰之一的陈郎中,听闻三杰在朝中虽被廷臣排挤,却深受上头那位千岁的重用,据说千岁对这三位可谓是青眼有加,如此,这位可就更容不得他们小觑了。
菜过五味后,知县趁着来敬酒的功夫,送上了贽见礼。
“襄邑县不比京都富贵,也就有些土特产还能堪堪入眼。这是下官等给二位大人敬献的些贽见礼,还望大人们笑纳。”
俞郎中的脸就拉了下来,眉头一竖,脸膛就黑沉沉的。
知县被唬了一跳,心头陡然下沉。席间其他人察觉这一幕,也刹那止声。
正当场内气氛陷入僵滞之际,就听一声轻笑,却是那陈郎中将那两方形木盒接了过去,笑容亲和道,“诸位有心了,我与俞郎中谢过在座大人的好意。”
席间气氛回暖,知县心下放松,也陪着笑道:“这都是下官等该做的。两位大人不辞辛劳来鄙县督导治河,实鄙县百姓之福。吾等备小小薄礼,也治下百姓的一份心意,万望大人们不弃。”
陈今昭当场打开了两个方盒,但见里面除了各置了一方墨锭外,还整齐的放着约莫千两的银票。
不理会旁边要怒发冲冠的俞郎中,陈今昭依旧面带笑容道,“早闻贵县有三绝,除漕鱼与双八酒外,就是这松烟古墨。而今观这墨锭纹理细腻,墨质坚莹,便知这古墨名不虚传。”
“陈大人抬爱了!区区土物,能得大人法眼,着实是莫大荣幸。”
她将方盒阖上,抬眸看向在座的诸位官员,语声虽慢却清晰可闻,“土物虽好,但朝廷的规矩却不能枉顾。吾等承蒙朝廷重托,来此奉命治水,本该廉洁自持,又岂能收受馈赠,深负圣恩?”
陈今昭朝北面抬抬手,在知县等人渐僵的神色中,又将话一转,“不过诸位大人的美意,吾二人又岂可辜负?不如这般,贽见礼吾等先收下,记录在账,归入治河款项中,权当作为几位大人的乐捐善举如何?”
“善!大善!”
她身侧俞郎中先拍掌哈哈着笑说。
知县等人皆轻呼口气,甭管这记录在册的话是真是假,只要肯收了礼便好。不着痕迹的往那年轻的陈大人面上瞄过一眼,心道,瞧着这位风光霁月,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公子,没想到行事倒圆滑。
如斯想着,面上的笑容却也真切了几分,“两位大人高风亮节,是吾等楷模,下官等钦佩不已。席宴继续,一直待结束,席间气氛都算融洽,可以算是宾主尽欢。
宴散后,陈今昭与俞郎中由府衙下人领着,往衙署后头的官舍处走去。
穿过仪门时,俞郎中特意落后几步,与前头下人拉开些距离,然后小声与陈今昭说道,“席间时,我还真怕你当场收了那些孝敬。”
“有违朝廷法度的事,我可实不敢干。”
陈今昭忙做出个敬谢不敏的推拒动作,俞郎中哈哈大笑。
“当时一县府衙的官员皆在,若推拒的太明显,那恐伤了那位县尊大人的颜面,所以我就迂回了些。”陈今昭解释道,“毕竟地方不比京都,能不伤和气最好,后头诸多事宜都需要他们协助。”
俞郎中也知是这个理,但他脾气难改,不免哼了声,“若放在京中,看我不将其打出二里地。也就在这处,方忍上他三分。”
陈今昭没忍住问他一句,“那从前右侍郎带你出京治水时,总会遇到这般情形罢。”依他那直脾气,还不得当场暴走?
俞郎中咳两声,“右侍郎他,多数会让我先去忙自己的事。”
陈今昭拖长声哦了声就笑了,这不就是赴宴不带他去嘛。
俞郎中瞪她一眼,陈今昭忙止住了笑,可眼睛一直笑眯着。
两人到了官舍,约定了第二日去堤坝的时辰,就各自回屋歇着了。
翌日辰时,两人就带人来到了堤坝上。
或许是上面河段淤堵的缘故,水流不算湍急,浑浊的河水携裹着泥沙而下,站在岸边的人能感到那股河水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而沿着河水再往下一段距离,就见下游处置着一座饱经岁月侵蚀的龙骨水车。水流带动着水车艰难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足见其转轴锈迹的程度。其上叶片也残缺不全,榫卯也脱落数处,水车的引水槽也青苔遍布,引水道也淤堵严重,几乎无法带动水车顺利动。
陈今昭与俞郎中看得脸色发青。
“车水司的人呢!他们平日就这般做得维护!”
面对横眉怒眼的俞郎中,河道巡检在知县的示意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话。
“回大人的话,这水车到底年久失修……”
俞郎中不耐听其狡辩,挥手打断:“把车水司的都给我叫来!”
不多时,车水司的一众官员惶恐不安的过来。
陈今昭抬眼看过去,来的这五六个官员,体胖面白,手无粗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作为有官身的匠人,即便是有官身但也脱不开个匠字,平日里是要负责水车的制作、维护以及修理等工作的,少不得形容粗鄙些,哪会是这等养尊模样。
如此可见,此些官员怕是平日多有渎职。
“我问你们,转轴锈蚀了看不见?叶片断落了看不见?那榫卯呢,榫卯处开裂得那么大缝你们也看不见是不是!”俞郎中指着水车的方向怒瞪了两目,破口大骂,“是不是要等到水车损坏、堤坝将倾,你们才能看得见啊!朝廷要你们何用!户位素餐的玩意,要你们何用!”
“大人息怒啊一一”
车水司的官员们吓得跪地求饶,拼命为自己辩解:“非吾等不尽心竭力,实在是修缮水车的上好樟木难以调来,这才稍有延误啊!还有,都是底下之人不尽心,蒙蔽吾等,待下官们回去,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放你的屁!”俞郎中忍不住爆粗口,气得脸酱紫,也不想再与这些烂人多费口舌,直接挥手,“拖出去押入大牢,等右侍郎大人来了,再行问罪!”
知县等人暗抽了口气,似都未料到来的京官竟如此雷厉风行,不近人情。陈今昭看向知县,道:“还请县尊大人寻些好手过来罢。”
知县本还想推脱一番,想说好手还得从睢阳府城请来,但见这位小京官冷了脸色,不由暗道不妙,连忙将此事应下。
不敢马虎行事,他带着河道巡检几人先行退下,而后火急火燎的寻人去了。当他终于勉强凑了几个好手带来时,堤坝上却不见了那两京官的人影。仓皇张望后,方惊愕看见,那两京官正挽袖挽裤腿的爬上了龙骨水车,已然开始了敲敲打打的修缮,还不时呼喝着底下人拿工具上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过来!”
听得那姓俞的大人朝这边呼喝,知县等人方如梦初醒,赶紧让身后的那几人过去。但随后又反应过来,咬咬牙将自个裤腿也挽了上去,亦下了堤坝。
其他官员亦只能有样学样,纷纷下了堤。心里无不嘀咕,这些京官来的第二日大清早就过来巡查不说,怎还不嫌脏累的上手干上了?真是怪。
陈今昭下了水车,将知县招来的那几人叫到近前,直接考校了番。
来的是几个老河工,上了些岁数,但身体还算健朗。
可能头回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回话,他们回答得有些磕巴,但内容大差不差,陈今昭点头还算满意。
嘱咐他们背着工具篓上去给俞郎中打下手,而后她面色有些沉重的对知县说了水车的损坏程度,以及需要紧急调拨的例如油松、樟木等物料。
河道巡检一一记下,不时擦擦额上冷汗,心中发慌。
上头若真要追究的话,一个渎职之过他也逃不掉,所以现在他只望能办好这位京官交代好的差事,望能将功补过。
自这日后,整个襄邑县,从上至下的官员都陷入紧张的忙碌中。知县望着这近一个月,都耗在龙骨水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的两个京官,一时间内心竟也百感交集。
他真没料到,打前锋过来的这两京官还真是来干实事的。
想这二人近月来冒着风雪踩着泥浆,不惧严寒不惧脏累,天亮来,天黑走,那般废寝忘食之态,连他这地方父母官都为之汗颜。还有两位竟将贽见礼的千两银票全都添进了物料采买中,这让他不免为先前的那点小人之心而感到惭愧。
尤其是那位陈小京官,他眼睁睁的瞧着那张白面团子似的玉容,在短短一月时间内,被寒风扫得皲裂,也冻红了,完全不复刚来时候的清俊模样。偏对方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不间断的往堤坝这边跑,任劳任怨,不曾听其抱怨过分毫。
他本以为这唇红齿白的小京官是来蹭功劳的,哪成想人家是殚精竭虑、清正为民的好官啊。更难得的是,对方竟肯纡尊降贵的指点那些老河工,丝毫不觉得如此行为会有损其身份,倒是让他对京官一贯的倨傲之见有所改观。
“小陈大人,您看这般可成?”
龙骨水车上,一个老河工转动着板链问道。
陈今昭过去上手摸了下,又转动了下,细听了声音,就摇头道,“有些卡涩。可能是刨板没留够余量的缘故,一会另做一板再试试。”
她提了个留余量的数据,老河工记下,就匆匆下了水车。
“小陈大人,我这边齿轮咬合不正,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过来看看。”
正在拿着铜锤敲打榫卯的俞郎中瞧见,忙提醒,“小心脚下!千万慢些!”
陈今昭扶着水车,冲他露齿一笑,“放心,腰上系着绳子呢,不怕。”
瞧过齿轮后,她耐心指出了楔子的几处问题,并道明了相关原理。
对方如饥似渴的学着,无不感激涕零。这些都是吃饭的本事,放在从前他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会有人愿意指点他,如今这位京中来的贵人分文不收,却愿意倾囊相授,如何能不让他心生感动。
陈今昭也何曾不是心中叹息。
本朝虽未像前几朝那般,行愚民政策,行那“挟书律“禁止民间对书籍私相授受,但对相关书籍的封锁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她在翰林院时能随手翻阅的《天工开物》,市面上却不会流通,除了官府密室,剩下能私藏的便只剩下世家大族的书房。普通百姓想拿来阅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这些河工们,要想了解一星半点的知识,靠的只能是祖辈相传。且吃饭的本事皆不外传,各家敝帚自珍,如此几代传下来就很容易造成知识的断层。
所以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也。
二月的襄邑县天气严寒,而此时京都也刚刚下过了雪。
皇宫驰道上,近百匹骏马奔腾如雷,马踏青砖声回响在宫墙间。疾奔在前方的是匹鬃如黑焰的骏马,马背上玄色鹤氅之人持缰策马,身影疾速掠过朱红宫墙,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遥遥听见宫道上的马蹄声,上书房里的公孙桓赶忙推案而起,急急走出了殿。
外头一阵寒风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呼了口白气,转过头似不经意的问,“殿下这究竟是怎的了,怎就突然想起猎去?一去又是好些时日才回来,抛家舍业般的,竟连公务也不顾了。”
公孙桓玩笑般说着,可眸底深处却带了些犀利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