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员外郎遂告辞退下。
待人退下后,陈今昭方长吐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顺带朝旁边望去一眼,见长庚依旧双手捧着官凭笔直的站着,不由好笑的拍拍桌案示意,“快过来放下啊,你一直捧着不累吗。”
长庚挪动着僵直的腿过来,牙齿打着磕巴,“少、少爷,我紧张。”陈今昭朝他面上看去,“没怎么看出来啊,下轿的时候,我瞧着你比我淡定多。
“我,脸,都僵了。”
陈今昭没忍住笑出了声,“没事,赶明个就好了。”
“可我觉得,明天,我也紧张。”
“下个月就好了。”
“那,要是下个月,我还,紧张呢?”
“那你就一直这般,嘚吧嘚,嘚吧嘚罢。”
听着正堂内隐约传出的笑声,范员外郎给杨员外郎一个眼神,两人在衙署外找了个偏僻地站了会。
“怎么样?”
“亦如传言,油盐不进,瞧着似是个主意大的。”
“跟那都水司的郎中一个路数?”
“比他能强些,好歹没像大俞头那般,抓着银票追着人臭骂二里地。”
杨员外郎头痛,工部这四司也不知是犯了哪路风水,进来的正官就没个正常的。不提旁人,就单说他们上任的郎中,成日就像是吃了八斤炮仗,每日里不是抓人打就是逮人骂,那牛脾气上来了,连路过的狗都能让其踢二里地去。
这三年,他们屯田司上下官员过得是苦不堪言。
如今这位瞧着面皮软,但这路数却瞧着就与普通上官不一样,让他们始终也落不下胸腔里提着的这颗心。
对于新任正官,他们不怕来的是庸才,不怕来的是贪官,就怕再来个脾气怪的。
“但愿这个能正常些。”
“唉,谁说不是呢。”
下值后,陈今昭尽量显露上官威仪的绷着面皮,在众属官殷切的问候声中上了衙署辕门外的轿子。
待轿子远离了衙署,长庚才凑近轿窗,掀开帘子小声的问,“少爷,轿子明天还租吗?”
陈今昭朝外瞅望了眼轿夫,小声回道,“不租了,太贵了”
轿夫们低下头,只当听不见。
长庚有些迟疑,“那,会不会寒碜了些。”
他们那骡车四处透风,板子都松了,实在太破了。
“没事,将车帘子换换便成。”
陈今昭不在意道,脑中又开始复盘起今日的事。
在屯田司的这首日上值,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众属官们没有别苗头的,都还配合,司部的一切运作也皆井井有条。
最关键的是,屯田司的核心账本,他们也很给的干脆。期间没有推三阻四、偷梁换柱、抑或弄出火烧账本再或账本不翼而飞的等等糟心事,他们确是将所有账本完好无缺的呈了上来。
一切顺利的让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账本是最能看出问题的东西,她捏着账本就不啻于捏着他们的命脉。
譬如今日她翻查一些账目后,很容易就能看出些猫腻来。但她亦知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只要不过她底线,她可以容忍其从眼皮子底下过。
此事的关键在于,他们亲手将这不大不小的把柄交到了她手里,但凡是她真要办他们,一查一个准,谁也跑不掉。所以无论这是他们故意示好,抑或是他们做账目时是真有所疏漏了,此番举动都无疑是向她投诚的信号。
陈今昭心里有了数,对日后在屯田司的任职及公务开展,亦有了几分信心。
破骡车停在了宫门外,她刚一下轿就瞧见了远远朝她这里张望的鹿衡玉,见到她的刹那两眼噌的下亮了。”赶紧点上车,你磨蹭什么啊。”
他边招手边上了破骡车,嘴里还不耐的催促道。
陈今昭整肃衣冠,迈着四方步过去,手抵唇重重咳嗽两声,“从五品鹿侍讲,你往里让让。”
鹿衡玉磨牙,恨恨往里让了个身位。
陈今昭上了车,板着脸问,“鹿侍讲今日授业如何啊?”
鹿衡玉呵呵两声,“授业如何且不说,好歹于上官说了,日后再也用不着我轮值了。”
“什么?!”陈今昭刹那破功,呼道,“他凭甚啊!”
“今个他刚通知的,以后轮宿恢复旧制,修撰以上不必再值宿了。”鹿衡玉故意丢给她个感激眼神,“当然是凭你二人的升职了。多亏了你俩争气,现在连我的待遇都好了。”
陈今昭扶额,长叹,“偏我走时,才逢春啊。”
鹿衡玉朝她嘲笑两声,这才拿胳膊拐拐她,“说说呗,今个上任怎么样?”
“还不错,比想象中的顺利。”陈今昭找了个舒坦的角度朝后靠着,拣着能说的与他说了屯田司的大概情况。
鹿衡玉啧啧称奇,“到底还是正官舒坦,不必看人脸色。”突然想到一事,便提醒道,“对了今昭,我听说都水司的正官性子有些不大合群,此人姓俞,偏在水利方面颇有造诣心得,遂平日只让人称其为大俞,谐音大禹。由此可见,此人孤僻又孤傲,你日后若与他打交道,千万注意些。”
陈今昭心中有暖流滑过,一天之内帮她打听出这些,不是容易的事情,对方为她着实费了心思。此生能交到他这一挚友,何其有幸。
“谢谢你,衡玉。”
“别这般肉麻,我还是习惯你贱嗖嗖的样。”
“贱嗖嗖的那是罗行舟!”
“你不提我还给忘了,他今个又骂你是软脚虾。”
“那个土拨鼠!他贱不贱啊!”
在陈今昭还在骡车里拉着鹿衡玉,愤愤地对罗行舟进行讨伐批判之际,此刻昭明殿里,上座那人正展开密录细细的看着。殿顶琉璃灯的光芒倾斜而下,轻柔落他面上,似将他那原本淡漠的眉目都晕染得柔和许多。
“倒是小瞧了他,做这上官还像模像样的,是有几分能耐。”
姬寅礼目视着上面的字,好似真切见到那个人整肃衣冠,有模有样做上官的模样。再想对方强撑镇定面对诸多属官,又板着脸推拒银票、义正言辞的训诫下官的场景,虽未亲眼所见,但他都能想象得到,那模样会是何等鲜活生动。
抬起指背轻抚着其上一行字,指腹刮过威仪二字,他方微哑着嗓音问,“听说他似吾几分威仪?怎么说。”
刘顺含笑说道,“奴才听说,陈郎中下轿那会,从容持重,眸中含威,打眼瞧去,神态举止与您神似了两分。想来陈郎中是暗里学着您的模样,用来威慑属官的。”
此话一落,他眼见案前的主子面部线条舒展,唇角都似有若无的扬起。见主子心情好,他迟疑了会就暂且决定将那幺娘的事压下,待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再说。不过事情查下来是要费些功夫的,毕竟已经过了数年,很多痕迹都难以寻觅且他朝京城外延伸出去的人手也到底不足,这就增加了难度。虽说已经隐约查到些苗头,但要找人证录口供再找物证,将事实确凿,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到由那些许苗头他引发的一些猜测,刘顺不由滞了些呼吸。若对幺娘的猜测为真,那此女是当真大胆,水落石出那日,只怕主子要刀剐了她。
公孙桓这会匆匆从外进殿,“殿下,有……”
踏进殿的那刹,他冷不防将上座那人指背抚纸,凝眸失神的模样看了个真切这一幕撞入眼里,刹那让他觉得有种怪异之感,说不出那怪,却总觉得殿下似与往日不同。
姬寅礼回了神,神态自若的将密录递向旁侧,刘顺双手接过,仔细放回一精致古朴的檀木盒里。
“文佑,是有何要紧之事?”
公孙桓回了神,握着竹筒快步上前,神色凝重,“殿下,是淮南密报。”
姬寅礼坐直了身体,抬手接过,取出里面卷起的密报。
展开一目十行扫过,他微眯了眸,缓缓笑了出来。
“不错,这样才有几分姬家男儿的血性。”执着密报凑近烛火慢慢点燃,橘红的烛影映照上他面容,似染了血光,“这个孬种,再不动作,吾都以为他要学那藏壳之龟,洞中蛇鼠,一辈子窝在他的淮南窝里。”
公孙桓道,“殿下,近月来,淮南与世家来往的信件频繁,怕来年春便会有所动作,吾等要早做准备。”
“是宜早做筹谋,武将们已磨砺锋芒,正堪大用。岁末我会遣诸将分镇要塞整伤军备,预为之备。吾,要等着吾那好侄儿过来。”说着,姬寅礼偏眸看向旁边人,似笑非笑,“不过文佑,信不信依他那优柔寡断的性子,此役大抵将延宕至来岁深科,公孙桓想想与之打过的几次交道,还真是有此可能。
这般一想,他不免也暗骂了声,真是个藏壳之龟的性子。
“莫急,没见宫里的尾巴还没露出来,急什么。”
姬寅礼抚案起身,动了动筋骨,
眯眸笑叹,“实话说,我还挺期待,宫里头会
我个什么热闹看。文佑,活久点,到时候你便会发现,这世间什么热闹都有。
第62章
次日上任便已熟稔,陈今昭与属官相处也比首日自若,在嘱咐他们各司其职好生做事后,就带着那范员外郎前往隔壁的都水司。屯田司与都水司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小半刻钟就到了。
老远就听见都水司这里敲敲打打的声响,待走近了就发现,这衙署的辕门前竟摆了大大小小的水车不下十来架。最高的那架是个大型高转筒车,高约三丈有余,举目仰望就见上面有几人在执器修缮。
“大人,最上面那……正在说话的,便是都水司的俞郎中。”
范员外郎在旁小声提醒说。
陈今昭就手搭额头迎着日头举目眺望,此刻正位于轮轴处说话的,不,确切说在骂人的是个矮胖的汉子,隔得远看不出具体模样,但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连珠炮弹般,直将底下的属官骂得抬不起头来。
“你个眼睛被狗啃的玩意!我要凿刀,你给我鲁班尺作甚!”
“短齿,又是短齿!你个脑袋装粪的东西,是不是就记不住深井要用长齿轮!”
“加固啊,你等什么!不用双层斗,你是想着转半圈就散架吗!”
“竹榫遇水三日必胀!从前跟你说的时候,你两耳长毛是不是!啊?是不是!”
范员外郎擦擦额上冷汗,面上带了些心有余悸。
陈今昭立在原地远远眺望了会,据她这会功夫的观察,再结合昨晚鹿衡玉的那些以及这一路上,范员外郎说的那几项对方的'有名'事迹,心里对此人有了大概的印象。
挽了袖子,她打算凑上前看看。
范员外郎瞧她架势,急急提醒:“那俞大人最忌外人随意动他这些水利器物。”
“不,我不随意动,就上前看看,能不能帮忙递个东西。”
陈今昭道,看了眼他手里的两提点心,就示意他提到衙署正堂里,“里头应有官员坐堂,你提过去罢,顺道与里头人说说我来拜会的事。
俞郎中大喊:“楚式蟹!”
话音刚落,斜刺里递出一来。
錾一入手,他就难得给了个好脸,哼了声,“这回还不错,总算没弄错楚式与秦制。”
“谢俞大人夸奖。”
陌生的清朗嗓音入耳,俞郎中诧异的转头来看,待见了张生面,当即瞪了铜铃般的眼,“你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