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说的只是抓药的乌龙事而已。
平复着紊乱的情绪,她正思考着应答之辞时,耳边却冷不防传来不容置疑的命声,“陈今昭,休了她。”
她震骇抬,恰与他低下来的眸光相触。
“休了她,陈今昭。”他视着她,一字一句不留余地,“此庸妇不配为你妻。休了她,吾替你择一良妇,京中贵女万千,环肥燕瘦皆有,皆可任你挑选。”
陈今昭慌忙从座上起身,跪他面前叩首,“微臣恳请殿下开恩,此乃一桩误会,拙荆并非背着我行事,买药之前皆知会过我的。”
“你在替她开脱?”
“并非!殿下容禀,是微臣做的主意让她抓药避嗣,当年拙荆生子时早产加难产,情况十分凶险,遂臣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况大夫亦言,她产子时伤了根本,再怀胎易胎像不稳,所以臣这方出此下策不欲让她再冒险怀胎。殿下明鉴,确是臣之主意,非拙荆一意孤行,背我行事。”
“她若不背人行事,抓药时,何必行踪鬼祟。”
“是……是要瞒家中母亲。”
姬寅礼压着眸光看她,此刻只觉胸腔像透了风一般,呼啸而起的不知是怒还是
凉。
“你大抵是忘了,上回你亲口与我说,之所以子嗣单薄,只是因你自己体虚之故。言犹在耳,今语悖,你不觉自打嘴巴?”
“臣.”
“住嘴!”他眸光迸着寒光,“需要吾请宫里的御医过府,去给她把脉吗?是不是只有事实摔你脸上,方能停止你的百般狡辩。”
陈今昭噤声,无声叩首。
姬寅礼猛地起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她。
为了那贱妇,其竟甘愿屈膝下跪,几番恳求,万般维护。
他肺腑心肠好似被人狠生抓握,搅弄,一时间腹腔里翻江倒海。他看着她,漆黑凤眸深处汹涌着暗流,其内翻涌的既是恨铁不成钢的沉怒,又是无可宣之于口的痛恨。
“可能这些年你是读书读呆读傻了,人家三言两语就能将你哄得团团转,舍了脸皮连夜入宫来跪求,是非对错你也不管不顾了。”他胸口起伏两下,将情绪强压了几分,“陈今昭,听我一句劝,别对方哭一哭你就心软,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这辈子看的够多了。别相信女子的眼泪,那不过是博取男子心软的手段,背地里却指不定想如何给你一刀。”
“再想那庸妇,即便没有她欺瞒之事,就可曾与你哪怕有半分相配?财、权、貌,她哪样拿的出手,对你又有何助益?一概全无!就这般,她还死死拿捏着你不让纳妾,阻你子嗣满堂,让你陈家人丁单薄。吾都不知你究竟是被灌了何等迷魂汤,让你眼盲耳塞至此!”
说到此,他推开椅子在殿内叉腰踱步,好半会方再次走回她面前。这会出口时语气稍缓,似有好言相劝之意,“实话说,吾对你是存些愧欠之情,所以私心更愿你能过得好些。舍了她罢,就算不休弃,和离也成,若你心有不忍,那也不妨多给她备份嫁妆,算是全了这几年夫妻之义。届时,吾给你挑个美貌良妇,帮你打理中馈,辅你平步青云。”
他的声音低沉蛊惑,宛若指引人步入他铺就的青云之路。
“谢殿下厚爱,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恕臣拂了殿下美意。”面前的人依旧伏地单薄的脊背,叩首的姿势让他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可从地上传出的声音没了先前的焦灼慌张,却带着几分平静的清凌,“况且仕途通达,全凭真才实学,岂假外物之力?若微臣见贵胄则攀附,弃糟糠如敝履,那如臣这般忘恩负义之徒,殿下又安敢委以重任?”
姬寅礼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低眸视着伏地之人,心中是又爱又恨。爱其坚贞,又恨其纯贞,脑中甚至亦闪过肮脏念头,恨其为何不能脏一点。
“那庸妇对你有何恩,又有何义。”
“回殿下,她为臣生子是恩,照顾母亲幼妹是义。”
“若孤坚持让你休妻呢?”
“那微臣就跪请殿下收回成命。”
这一刻,他头一回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锋锐感。不甚明显,但却真实存在。他沉了沉眼皮,兀自压下了心底骤然而起的惊怒与不适。
“你也真是没见过什么好女人,捧着鱼目做珍珠。真是个糊涂蛋!你要脑子有
何用,倒不如割了换给新帝用,好歹让朝臣们也千欢万喜一番!
“臣惶恐。”
“还有何话说。”
“臣再次叩请殿下收回成命,允二女归宫。”
姬寅礼手指殿外,“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陈今昭退出大殿后,姬寅礼低骂了句,“真是个糊涂东西!”满桌的美味佳肴此刻让他看了倒胃口,挥手让人全都撤下去。
刘顺见他主子面色不渝,躬了身小声提议,“殿下可需奴才……”
姬寅礼抬手止了他的话。
“蝼蚁罢了。”区区一只蝼蚁,他随意个眼神就能将其碾死,亦有千万种法子能让其悄无声息的消失。但不值当,不值当为这区区一蝼蚁,让他与殿外那人心生嫌隙。
况且他气的是那蝼蚁吗,他气的是殿外那人,更气的是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
“天黑了路不好走,送他出宫回家罢。”
“是。”
陈今昭还在外头等着,见刘顺退出了殿,就忙悄步过去,急迫的小声问道“大监,能否与殿下再说说情,让二女回宫罢。大监那日也瞧见了,我家中真的是拥挤逼仄,统共就那么几间房,一家老小也好几口人……”
“刘顺!快去快回。”
沉语冷声从殿内传来,陈今昭一下子噤了声。
刘顺也面色微变,赶紧示意她快些步下台阶离开。
“陈大人若是还想回家早歇着,就快些随咱家离开罢。”刘顺压着声极为小声劝道,“指不定待会殿下就改主意了,宣您入殿去伺候。”
暗示性的话让陈今昭也变了脸色。哪敢再耽搁,当即脚步着紧的随刘顺匆匆步下了阶,而后上了庭院停靠着的马车。
回了家后,她就与陈母说了这个不妙的消息,二女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她家里借住了。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宫里会给她们发月例银子。
“日后就当她们是借住的。”陈今昭道,“让她们想吃饭就自己出伙食费,日常的一些活计,也得让她们搭把手。”
总不能白白住她家房子啊。
陈母无奈应下,目前也只能这般了。
“对了,你这些宫缎和银子是……”
陈今昭遂简单说了升调工部的事,本来是件大喜事,如今被两女的事情一对冲,这喜事也没那般喜庆了。
再想想今夜宫中走这一遭,她不由暗暗思量,待会得与幺娘说说,日后行事万万小心,宫里的人怕已盯上她了。
看向桌上的新官袍,她握了握拳暗下决心,去工部后一定要尽快做出功绩来。
第61章
今日是陈今昭去工部报道的首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幺娘熨烫齐整的新官服,出家门前还仔仔细细将衣领袖口的每处细微褶皱都捋平。正五品到底还不算是朝廷大员,因而官服颜色依旧是青色,除了胸前补子不一样外,其他样式与从前的官服别无二致。不过,陈今昭对此已万分满足,虽说官职只升了一小阶,但怎么说如今她也算是主事的一部堂官了,拥有的职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卯正时刻,踏着钟鼓声,她随着工部的一众长官来到宣治门殿前广场上点卯。之后整肃衣冠,到中央官署的工部所在处,拜会工部诸位同僚,再于衙署静候上官朝议后归来。
未及午时,工部尚书带着本部大员浩荡归来。
待端坐堂上的尚书与下属官员议完事情,陈今昭的直属上官工部右侍郎,就亲领着她上前拜见。
工部尚书上下打量她一眼,对方调任过来前,那位千岁殿下特意与他知会过说其做事勤勉为官清正,强调其工部营造上颇有些造诣,让他可酌情培养。
可观这位朝中为官近三载,声名'颇显'的探花郎,细皮嫩肉,单薄清瘦,实不像是干工部的料。须知工部可不必清闲衙门,督造、核算、以及核验等等,诸事繁杂,可没个闲着的时候。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面上却不露形色,只微微颔首道,“屯田乃国本大计,如今汝既调往工部为屯田司堂官,日后需勤勉任事,恪守“清、慎、勤“三字官箴,与同僚们共襄部务。”
陈今昭抬袖深躬施礼,“卑职谨记尚书大人训示,定当恪尽职守,竭尽驽钝,不负大人所托。”
上官训话过后,她便退下了,之后又单独拜见了右侍郎。
工部有左右两侍郎,分管营缮、虞衡、屯田、都水四司,而右侍郎管辖的便是后两司。
右侍郎所想与尚书不同,他仔细览过她的履历以及附带的其对农具的改良之策,对其中的新颖构思,不禁颔首称善。当然,纸上谈兵的人亦多了去了,对方究竟是不是良才,还要以观后效。
“屯田司诸项事务繁杂,你当勤勉用心,按时将部务详册呈报。若遇有疑难当及时请教同僚,或拟就条陈呈上来。”右侍郎是个严肃的中年官员,不过这会语气还算和善,看着陈今昭又格外嘱咐道,“屯田司与都水司同气连枝,诸多公务皆有相连,平日里两部可多加走动,互咨利弊,共商良策。”
陈今昭无不恭谨应是。
从中央衙署出来后,她就直接出宫了。
屯田司作为工部下属的四大清吏司之一,衙署并不在宫内,而是与四司同位于皇城东南侧。
此刻宫外,长庚已提前租好了轿子候着了,毕竟作为司部主事正官,她首日上值接见司里诸多属官,总不能寒碜的乘坐着个落骡车出现在下属面前。
通往屯田司衙署的这一路上,陈今昭在轿中不断深呼吸着,手心微汗。到底是新官履任,她心中还是多少会忐忑,既怕自己脸嫩难以立威,亦怕言语失当,遭属官小看。
无事,最该紧张的是那些属官们,而非她这一司正官。
她如斯告诉自己,同时脑中回忆着刚才拜见工部长官们的一幕,学着他们的模样开始调整自己的坐姿神态,力求让自己更显几分威仪。
不由得,眼前浮现另一人的身影,那位面对朝官时从容持重、王仪天成,周身气度不怒自威。她静心思索,边回忆着,边试图模仿几分。
待轿子落地,陈今昭踏上屯田司衙署那刻,已然神色自若,面上笑容恰到好处。
衙署的一众属官齐齐躬身拜见,“卑职等见过上官大人!”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而后笑着抬手,声音清朗道,“诸位同僚请起,本官初至,诸多要务还要仰仗各位鼎力相助。望日后吾等同心共济,勤勉任事,做好屯田要务,不负朝廷重托。”
“谨遵上官大人训示!”
一众属官拥簇着她进了正堂端坐,长庚则捧着官凭侯立在侧。如今做了司部正官,她是有权带两三个家臣入内的。之后各属官各执礼数,轮番上前拜见。
陈今昭皆含笑寒暄,内里细查属官言行,暂且粗略分辨其脾性及在司部里的威屯田司里数得上号的约莫二十来号人,其中员外郎两名,主事四名,令史、书令史、掌固、典事等若干。
而她着重观察的是佐理司务的两位员外郎,因为按照惯例,若是正官调职,上任者大抵会从副官中选取。如今她空降至此,自是要观测番这两位员外郎是否有不满的情绪。
这两人,一人姓杨,是个脸膛黝黑神情较为板正的三十几许的官员,另外一人姓范,年岁教长些,蓄着鼠须谄媚堆笑,为人瞧着较为圆滑。
若论好感,她自是对前者印象颇佳,不过内心也提醒自己万不可以貌取人。
众属官拜见后,陈今昭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去了,只留下两位员外郎,询问了下屯田近况及待办要务,一一记下后,就让他们拿来司内文书档案以及屯田图册。
她坐等了稍会后,却见捧着资料进来的,只有那姓范的员外郎。
他谄着笑过来,将资料放在案上后,便双手捧起最上面的一本籍册,小心的奉她面前。
“知道大人前来上任,卑职等特意凑了份贽见礼,望您笑纳。”
陈今昭看他的笑容收了收,伸手翻过籍册扉页,便见两张整数的崭新银票明晃晃的夹在纸页中间。
“范大人,我想你从前该多少听过我的名声。”她从纸页间拿过两张银票,直接轻拍在那堆资料上方,看着他直言正色道,“知尔等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银票收回去,以后也莫要如此行事。以后共事日久,你便会明白,本官行事,不论交情,只论功过。只要尔等勤勉奉公,本官定当照拂,有功必赏,绝不掩贤能,反之,有过必罚,亦绝不姑息。”
范员外郎试图将银票推回去,无不拜服道,“卑职等都早有耳闻,大人素来清风亮节,两袖清风,最是清廉不过。大人这般的为人最是让人敬佩不过,卑职等无不愿意为大人所驱使,此也只是吾等的心意,亦是这官场的规矩……”
陈今昭打断了他,“不妨多去打听打听,我在翰林院时,对外的规矩是什么。”
范员外郎便也知了,面前这位非是假推辞。
“是卑职冒昧了。”
“收好就退下吧。”陈今昭朝他点点头,语气不似刚才的锋锐,“你先去忙自己的要务,若有事,我再叫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