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无意识攥了书页,她用力咬住唇瓣,强抑住急促的呼吸,也强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饶是这五个时辰里,她已经做好了相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情绪难以自抑。
有恐惧,有遗憾,有担忧,又难免有些委屈。
恐惧死亡,遗憾未能与亲友做最后的告别,担忧身后事会节外生枝而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又委屈自己莫名遭此劫难。
她不想自己带着这些情绪走,在最后的时光想让内心平静些,所以于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人生在厚度不在长度。这一世她享过天伦之乐,有过良师益友,年少时勤学苦读为人生奋斗过,中榜后也是人生得意马蹄疾、骄傲恣意过。一路走来,自谋前程至如今,她的人生如何不能算是精彩?该无憾了。
“大监……”
在刘顺已经掏出了白绫走近的时候,平静下心情的她,也同时拿出她写得最好的那般绝笔书,呈递过去。
“大监,这是我……”
正当她想要把斟酌好的话脱口而出时,殿门口突然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监!”
闻声瞬间,刘顺脸色一变,嗖的下将白绫重新塞回袖口。
他几乎是奔了出去,那双深凹的总让人觉得阴恻恻的双眼,此刻焦灼而期待的看向来人。
来者依旧是先前那个宫监,他道,“摄政王千岁谕示,天色已完,想来家中母亲已经温好了饭,便让探花郎回家吃罢。”
宫监走后,刘顺背靠着殿门滑坐下来,不住擦着额头外渗的冷汗,前胸后背此时也全都湿透了。
殿内的陈今昭自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胸腔内的心快速跳动起来。宫监刚走,她就忍不住的朝殿门的方向疾走了两步。
“大监,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最后半句话她说的有些轻,带些不确定,以及忐忑的期盼。刘顺僵硬干瘦的面皮努力堆了个笑模样来,“是啊,您备教义到这个时辰,应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家歇着罢。”
陈今昭低低嗯了声,手指攥起袖角,垂眸朝外刚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忙着折身回来,将案上写了字的那沓凌乱宣纸统统收拢起来,塞进袖中。
路过刘顺身边时,见他虚脱的瘫坐在地,她到底感念对方为她拖延了这么长的时辰,不由关切问了句,“大监您可好些?”
刘顺虚汗淋漓的摆摆手,“没事,我命好。”
命好,也是命大。刚才,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陈今昭颔首道了声保重,而后就步入了夜色中的宫道中。
上书房内,姬寅礼立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孑然独行在昏朦夜色中,单薄的背脊略显孤寂却又如竹节般挺立,就似那摧折后坚韧而生的新竹,生机勃勃。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方缓缓收了眸光。
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杀的人比山高,心早就冷了,硬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刹心软。
或许是不忍其脸上带着伤,如此不体面的去,亦或许是怜其临了却饿着肚走,腹中空空的赶那幽冥远路,未免太让人心疼。
因而,他到底放给了对方一线生机。
退一步说,若来日还是不行……那便说来日的话罢。
再者话又说回来,这些年他又什么腥风血雨没经历过?再难的坎也迈过了,他怎么如今反倒畏惧起了一个小小探花。怕什么呢,他想,何必如斯畏其如虎的避着,怯着,未免显得他也太过窝囊。
走在出宫路上的陈今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此时此刻万般滋味涌在心头。
人生至暗的五个时辰,她将永生难忘。
刚出宫门,她就见到或焦急或绝望的等候在外头的一干人。
“出来了!”
“今昭!陈今昭!”
“昭儿!昭儿啊!”
她还没走两步,外头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陈母更是一把抱着她哭得快要断了气。
稚鱼在旁哭哭啼啼,幺娘抱着孩子也啜泣不已。
一家子都围着她哭,她头也大,在宫里那会残余的些许情绪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哎呀我没事,就是,就是上官分配了个紧要公务,任务过重,刚完成所以才出宫晚了。”
鹿衡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脸上依旧是惨白的没颜色。自长庚惶急的来告诉他陈今昭没了音信起,他的脸色就一直白到现在。
“我与沈砚都托了人在宫里打探消息,什么都打探不出来。”他一直看着陈今昭,“应该是从午时过后,你的音信就没了。”
沈砚目光落在她脸上,抿唇不语。
陈今昭尴尬一笑,凑近他俩小声道,“别提了,业务不精挨了顿训斥,晌午过后就被拘在偏殿罚抄公务,刚刚抄完。”
周围的哭声都歇了两瞬。
鹿衡玉白她一眼,挥挥手:“这些日后再提,快回家罢,天都这般晚了,赶紧带着陈姨他们回家歇着。”
陈今昭冲他们二人抬抬袖,“谢了两位仁兄仗义相助,改日请你们吃酒去。”
“省着点吧你!快归家去吧。”
陈今昭笑了两声,与沈鹿二人拜别后就揽着母亲,牵着稚鱼他们上了骡车。
骡车离去后,很快鹿衡玉也与沈砚拜别,上了马车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沈砚弯下了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张被踩脏的宣纸。
第41章
接下来的日子,好似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陈今昭正常的上值、下值,与周围人或谈论公务或说说笑笑,一如往常。但亦有些不同,譬如每日去授业时,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就会回避着上书房正殿方向,每每去偏殿上完课就匆匆回配殿待着,余光甚至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瞄上半分。
且在西偏殿授业时候还好,但待到回西配殿时,她总是不受控的身子紧绷,临案坐着时也更容易失神、亦更容易受惊,有好几次都被些许动静莫名惊出身冷汗,胸腔里的心也随之突突跳个不停。
她知道这是那件事的后遗之症,到底是生死关头走上了那么一遭,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不过也未过多的在意,现下瞧着似对她有些困扰,但到底也未太过波及自己的日常工作与生活。且时间会冲淡一切,终有一日,那事给她带来的影响会淡化、直至消失。
陈今昭这边的日子大体来说还算平静,可京城东街李宅的日子近来却是涛澜汹涌。
那日蹴场决战之后,翌日李鹤轩就收到了宫里头的申饬,饬其殴辱朝臣、立身失正、枉顾纲纪,实乃藐视朝廷威严,为大不敬之罪。小黄门持敕诏斥责足有两刻钟,末了宣读了对其的处置,既其如此好勇斗狠,那便命他连续一月、每日午后与宫中派遣之人对战半个时辰。
宫中派下来的人自是那阿塔海。
他每日下学后就会踩着点来李宅,开始奉旨对战。说是对战,其实也只是对方单方面的挨揍,光是阿塔海铁塔熊腰虎背的往那一站,就足矣让人两股战战顿失抗争之志。
当然,李鹤轩那两同窗跟班也没能逃得掉,每日也需按时来李宅承受阿塔海的大巴掌问候。
阿塔海刚开始还觉有趣,可时日一长,就觉无趣乏味的很。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收力了,大巴掌更是轻飘飘的,甚至连脚还没下呢,那三人就已被他抽得跟陀螺似的。
不由撇嘴,这京中的老爷们真不经揍,无趣极了。
李宅后院的房门处,袁妙妙站在台阶上剔着指甲,听着那头隐约传来的鬼哭狼嚎的声音,眼里划过丝快意。
怎也不打死他,该死的狗东西。
这日下值后,陈今昭就被鹿衡玉直接拉走了。
将人塞马车里时,他还不忘跟长庚招呼了声,“回去跟陈姨说下,今个陈今昭不回家吃饭了,他要陪我喝酒解闷去。”
依旧还是玉春阁,还是那个雅间,里头陈设摆件不变,让陈今昭极度怀疑,这个财大气粗的大户,偷偷的于此地常年包租了雅室。
桌上摆了好酒好菜,两人对饮两番,话茬子就多了起来。
“今昭,离年底也不剩几个月了,马上三年任期将至,你是如何打算的。”鹿衡玉给她斟了杜康酒,又给自己满上,“我打算下个月就奏呈,申请年后外调去地方为官。”
陈今昭先是一惊,而后心砰砰跳了起来,脑中也迅速思量开来。的确,至年底三年任期已满,这个时候正是申请外调的好时机。就算上头要用三杰平衡朝堂势力,但他们如今政治手腕尚且稚嫩,申请外调历练也合乎情理,并不影响大局。
“那你打算外调去哪个地方?”
“荆州。”鹿衡玉没有迟疑,“我外祖父年纪大了,几个舅舅撑不起门楣,身后需要有人相护一二。”
放在从前,他大概会劝外祖父放弃部分家资保全一家子安宁,毕竟前两年政绩考评那栏上,上官给了什么官评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届时三年任期满,他别说可以申请地方外调,就是不被降黜都是好的了,又焉能护住外祖一家的万贯家资。
可现在不同,即便这一年的政绩考核结果尚未公示,但考评那栏必有修正大典祭文有功这一项。再等那群武官们年底结业,他功绩薄上自会再添一笔授业之绩。
有功绩在手,岁末考功时,他的考核起码不会是下等。如此便意味着,他至少会保住这从五品的官职。
须知,京官外调地方少说会被擢升一级,所以若能顺利外调去荆州为官,他被授予的地方官职要么是从四品的知府,要么是正四品的道员,也算一方大员,护住豪富的外祖一家就绰绰有余了。
陈今昭听闻愈发心动,没人比她更渴望逃离京都官场这个大染缸。更何况,经那日的事后,她对皇都更是存着分无以言说的恐惧与抵触。
“届时你我二人一道上奏呈,我申请外调去吴郡。”
几乎用不着考虑,她就直接下了决定。
吴郡是她故里,她生在那长在那,亲朋师友皆在此。入吴郡为官,哪怕是不擢升官阶只是平调过去,她亦能过得相当自在。就算来日任期满后再次被调往京中,与朝中势力抗衡,那她能在外几年喘口气也是好的。
这些年在这鱼龙混杂的京都官场,她战战兢兢着实过得憋屈,要不是与鹿衡玉相互扶持开解着,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如今能避开那是再好不过,好歹能避开一时是一时。
一想到若顺利的话,年后就能摆脱这让她倍感窒息的朝堂氛围,心下就不由顿感轻松。突然想起沈砚,她就问起来,“沈兄呢,可知他是如何打算?”
鹿衡玉摆手,“沈砚他就算是外放也是不可能的,荥阳沈家不会允的。”眼神示意陈今昭,“你也知道,大家族最看重长子嫡孙。”
不必点透,她也明了。
作为荥阳沈家的长房嫡子嫡孙,又是才名远播的状元郎,沈砚无疑是被内定的下一任家主。所谓非翰林不入阁,明显对他给予厚望的沈家族人自是不会允他外调,只会让其在翰林院步步高升,走内阁的路数。
“来今昭,喝酒!祝咱俩日后官途顺遂,事事顺心,一切安泰!”
“来共饮,一祝你我二人友谊似海,二祝吾等前程似锦再无坎途!”
两人碰杯,饮尽,心中皆畅快许多。
“咱俩得多聚聚,多吃几回酒,毕竟聚一回少一回了。”
鹿衡玉唏嘘的说道,这会倒是心生了些临别的不舍来。
陈今昭不以为意道,“外放之后又不是见不着面了,咱又不是地方武官非令不得出管辖之地。虽说出辖地拜访同僚,程序稍有繁琐,但朝廷又不是不允,在政务闲暇之时,你我还何愁无相见吃酒之时。”
鹿衡玉一听,确是这个道理,不由又欢喜起来。
“说的也是!再说,指不定届时任期满,你我二人还会再聚京中为官呢。”
这话一出,两人皆倒抽口气。
鹿衡玉连拍两下嘴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
陈今昭苦着脸,“我可真是不想再回来了。”
鹿衡玉也苦了脸,“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