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愉在外面一声“夫人”,谢怀瑾自然知晓辞盈进来了。
但一直到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谢怀瑾也没有抬起眼,始终端坐着誊写佛经。
浓重的檀香味将辞盈呛得难受,她忍着怒气看向面前的人,有些难以言喻谢怀瑾看起来甚至在同她生气。
她出手握住谢怀瑾的毛笔,登时,青年的眼眸停住。
辞盈冷声开口:“同我去道歉。”
青年温声一笑,话语间却没有什么温度,他抬眸淡淡地看向辞盈,一个字也没有说。
辞盈咬着牙,压抑着怒火温和了一些声音:“如此冒犯了李生,我们两个都需要去道歉,谢怀瑾,就算用权势压人也不能如此作践人。”
谢怀瑾松开毛笔,将誊抄了一半的佛经捏成团,放到烛火下点燃。
灰烬的味道在青年指尖蔓延开,火苗快要舔舐上青年手指的那前一刻,青年才缓缓松开,淡淡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浮现又消失,辞盈得以看清谢怀瑾那双眼睛。
比起昨日,添了一分冷淡。
“按照夫人的心意做,我为何又成了冒犯作践之人?”
辞盈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压抑着怒火:“什么叫按照我的心意,我让你将李生从江南抓来扮成那样放在我的床榻上的吗?”
谢怀瑾用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半晌之后道:“嗯,是没有尽如夫人心意。”
在辞盈瞪大的眼睛中,青年温和一笑:“我应该自请下堂,给李公子腾位置,李公子为正我为妾,夫人就满意了。”
辞盈要甩过去的手被谢怀瑾捏住,辞盈恨恨地挣扎着,青年贴近她:“还是还不够,要同李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情诗里写的那样,君为明月我若云......”
辞盈脸气得泛红,眼睛也红了起来。
青年眉宇间的笑彻底冷下去,眼眸中冰寒一片:“夫人的心变得可真快,情诗一人送一封,从前送我,现在送李生,来日是要送谁?”
“无事,我不善妒,李生病弱定然伺候不好夫人,多几个也......”
辞盈彻底忍不住了,自小被小姐教导的礼仪这一刻也破功了,她一脚向谢怀瑾左腿踹过去,很实的一脚,但谢怀瑾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慢条斯理地看向辞盈的腿,在辞盈意识到不对转身欲走的片刻一把拉住辞盈的手,俯身将其按在了书桌上。
“你放开我。”辞盈咬着牙。
“如何,要去寻你的李郎?”谢怀瑾挑拣着辞盈和李生出逃路上的事情:“挽着李生的手臂,同店小二和小乞丐说李生是你赘的夫婿,嗯......好生般配,如此般配,我如何能让李生无名无分跟着你,夫人喜欢病秧子,我就勉为其难为夫人将病秧子纳入门,比起做一个外室,李公子定然更愿意有一个名分吧。”
辞盈被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怀瑾眸色很淡,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语气却诡异地温和:“做外室做的人尽皆知,同夫人你出双入对,做个妾就是作践是侮辱了,是要我这个原配去亲自请吗?我没去江南倒是我的不是了。”
“你......”辞盈听见牛头不对马嘴的阴阳之言,嘴唇气得泛白:“我同他扮作夫妻是无奈之举,打消县衙怀疑,当时是为了将谢然完好地救出来。”
“是吗?”青年温和一笑,眼睛里面哪有半分相信的影子。
辞盈讲着道理:“他身体不好,从江南到长安多有颠簸,又被你如此对待,谢怀瑾,于情于理你都该同我去道歉。”
她讲了许多,落在谢怀瑾眼里,语气却更冷了些:“心疼了?”
辞盈觉得谢怀瑾不可理喻,她也气糊涂了,直接说:“是,我心疼,同我去道歉可以吗?”
青年淡笑了起来:“我不去,是夫人心疼,我心也疼。夫人去哄你的李郎还不够,还要我一起,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
辞盈捏紧手:“你到底想干嘛谢怀瑾?”
青年温和一笑:“自然是做一个大度的原配,即便是勾引了夫人心看着柔弱不能理的外室,我也不会有分毫为难。”
有那么一刻,辞盈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能的丈夫,平衡不好原配和宠妾的关系,问题是她不是啊!
她惊叹于谢怀瑾还能想出这么气人的法子。
她拉住谢怀瑾的衣袖:“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青年被她拉住动了两步,然后就不懂了,不远处香炉燃着浓重的檀香,呛得辞盈用另一只手捂住嘴,身后传来青年温润的声音:“一日就能有孕了吗?”
辞盈被气疯了,转身不可置信看着谢怀瑾。
她耳朵因为青年这一句嗡嗡的,好半晌只能听见白茫的噪音。
她觉得自己真的气疯了,也不想拉着谢怀瑾去道歉了,缓慢地松开拉着谢怀瑾的手。
今天实在是闷热的一天,明明外间也有风,但被风吹来的只有闷热的一切,辞盈久违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的手指僵硬地一点一点伸直,两只眼紧紧地看着谢怀瑾。
青年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一双吐出刻薄言语的唇上还留着昨天被打时留下的伤痕,左边侧脸也红肿一片,但就是如此模样不仅没有一丝狼狈,反倒一举一动间透露着无与伦比的矜贵。
辞盈有些累了,还是愤怒,但是已经愤怒到疲倦。
就像她对谢怀瑾一样。
她真的已经再懒得同他计较很多东西,从江南回来以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再往他身上堆积爱恨,如履薄冰地维持着所有人之间的平衡。
但谢怀瑾总是有法子。
她从不曾如此对待谢怀瑾以外的人,也从未见过谢怀瑾对旁人如此刻薄。
她们见识着对方最丑恶的嘴脸。
她不知道夫妻该是什么模样,但一定不是她和谢怀瑾这样。
他们不相爱,甚至不相知,一刻不曾。
从她和谢怀瑾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刻起,从婴儿的啼哭声开始,她降落于定阳偏僻落后的小乡村,有着本该一眼看得见尽头的命运,他降落在长安巍峨的百年世家,长公子的荣耀从他分化出性别开始。
他们从始至终隔着数以千万计的人流,若非一环接一环,无数的意外和误会,命运强硬地将他们推拉捆绑在一起,他们甚至不会出现在彼此的余生里。
猜疑,顾忌,不同床,但异梦。
——她们真是天下最可悲的夫妻。
辞盈没有再回身看谢怀瑾,强硬地撑着身体走了出去,跨过一道门,两道门,三道门,辞盈拒绝了婢女的搀扶,挺直了身体,一点一点走向背离书房的方向。
书房内,谢怀瑾垂下了眸,他看着空荡无人的外间,长久地站在原地。
浓重的檀香一刻未停,轻烟缠着青年的手腕,在虎口伤疤那一处轻轻啃食,细若丝线一般钻进去,似乎要融入青年的骨血,浸透长睫下那双漂亮的凤眸。
谁人能拥有伶俐的爱恨。
谢怀瑾很久以后才坐回书桌前,提起笔却一个字都落不下,风吹开窗户将满桌的佛经吹得四飞,一页又一页工整誊抄的佛经都散落在地上,层层叠叠,像是最后的枷锁。
漫天飞舞的佛经坠地的那一刻,青年短暂地捕捉了风的轨迹。
等佛经全都落下,外面天色陡变,雨声伴随着雷电响起,这一日的闷热继续被雨下着,慢慢地沁入青年的眉宇。
......
辞盈回去收拾一番后,去寻了李生。
再难面对,也终要亲自登门去道歉。
她让婢女留在外面,敲响厢房的门,李生咳嗽着从里面将门打开,温和道:“你来了。”
辞盈实在不好意思,扶住门:“我代谢怀瑾来向你道歉。”
李生也没有问为什么谢怀瑾未来,只将辞盈请进来:“如何能怪你和谢公子。”
辞盈人走进来,却没有将厢房的门关上,李生注意到了,眼眸微微下垂。
辞盈在李生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低声道:“我不知道谢怀瑾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李生,对不起,你身体还好吗?”
李生解释起来:“无事的,我和谢小姐在长安安置一月有余了,谢公子每日都有为我请大夫。”
辞盈捏紧手:“还是对不起,我知晓你并不想回来长安。”
李生咳嗽两声,温声笑道:“也没有,我家中人出事是他们咎由自取,我未曾觉得长安是什么不可留之地,也不会因此勾起什么伤心事情,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
说着,李生继续解释道“我从前离开长安是为了躲避一些人的追杀,你不在时,江南也去了几波人,如若没有护卫可能我今日就见不到你了。想来我的踪迹早已被他们寻到,如此看来,长安可能比江南还安全一些。谢然也同我一起来了长安,前两日本来说着要来见你,但是在街上碰见了她阿弟,这几日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了。”
辞盈担忧地望向李生,她捏着拳:“但还是谢怀瑾胡作非为,李生,我不需要你原谅他,但我真的很抱歉。”
李生犹疑了一下,他轻声道:“辞盈,其实我是愿意的。”
辞盈第一时间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抬眸就看见李生温和地望了过来:“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认识你之后,我知道了很多东西,辞盈,并非是谢公子强迫我到长安,早在江南,谢公子同我聊起时,我便没有拒绝,只是从前总是寻不到机会说,如今来了长安,有了昨日一遭,倒是能好好同你说一说了。”
辞盈愣在原地,眉心微微蹙起。
李生见了,轻声咳嗽着:“每个大夫都说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日,可能明日,可能就在下一瞬,你也知晓我的身体,辞盈......”
辞盈有些害怕李生说出下面的话,在李生温和病弱的眼神中,一句“对不起”却又说不出来。
李生却瞧见了辞盈的迟疑,将后面的话默默咽了下去,他温柔看着辞盈:“此生没有什么别的奢望,可否同辞盈成为家人,我比你年长一些,日后你可以唤我兄长。”
【作者有话说】
[摊手]原配哥
第48章
辞盈松了一口气,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谢怀瑾隔在身前,她对于情爱实在难有多的心思。
辞盈轻声道:“好,但你不要胡说,整日将生啊死啊的挂嘴边,没事的,库房里珍贵的药材很多,我让朱光全部取来,谢怀瑾如此冒犯你还不来道歉,他应得的。”
李生看着尽量将话说的轻松的辞盈,温和笑了一声,也没有戳破。
五月的阳光不知怎么就炙热了起来,从窗户边照进来的时候,像是一团金色的火,光焰灼烫着屋内的人。
辞盈欲走时,李生唤住辞盈,回身翻出一本用布小心包裹着的册子,轻声道:“算不得生辰礼物,是我和谢然在书坊印册前为你誊抄的一份,我们的墨迹,你的诗文,望能留作纪念。”
辞盈接过,只觉手中之重。
她看着李生,心中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却还是扬起笑来。
“我很喜欢。”她说了一遍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你。”
“还有谢然。”李生笑着说。
辞盈将书抱在怀中:“改日我见到阿然,再感谢她一遍。”
李生出声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望着辞盈。他似是想说什么,辞盈却先一步说出了口:“府医昨日开了方子,我去吩咐厨房。”
于是李生不再言语,只点头说“多谢”。
辞盈抱着怀中的书走了,最开始脚步还正常,到了自己院子后,关上门背对着门坐了下来。她小心解开手中的布,翻开里面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书,眼泪倏地落下来那一刻,整个人埋了上去。
书房里面的鸟雀又在鸣叫:“快乐、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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