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云州府城谷昌足足有四千里地,秦仁四月初写好交给卫国公夫人徐氏的信,随着每日只走一百里的驿差在路上颠簸耽搁了一个多月,五月底才送到了张肃手中。
信封很厚,张肃取出信纸后先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三页,大抵因每张信纸能容纳的字数有限。
张肃从头看起。
秦仁在信里诉说了他对这位伴读兼兄弟的思念以及兄弟走后他一个人住在皇子府是多么的不习惯,抱怨他无所事事去找二哥玩却惨遭二哥嫌弃的悲惨,还表达了对妹妹没事人一样继续读书练武逛官署的羡慕。
张肃视线微顿,多看了一遍再继续往下看,然后一直读到最后一页,才又看到了“妹妹”的字眼,却是三皇子说他的那份礼物已经送出去了,小公主挺喜欢的,夸他想得周到,但三皇子推测就算他不送,小公主应该也不会生气,因为小公主一向都很讲道理。
张肃慢慢放下了信纸。
不会生气吗?
那明年小公主生辰,他还要不要继续送?
黄昏回到自己的营房,张肃收好三皇子的信,再从抽屉里取出他才雕了三成的新木雕。
打量片刻,张肃捡起刻刀,就着灯光继续。
第83章
张肃是守礼之人, 既然三皇子给他写了信,他肯定要回信一封。
驿差兢兢业业地往返于云州与京城之间, 八月初,秦仁顺利收到了张肃的这封信。
自知父皇不喜欢他逃课,秦仁不敢经常往宫里跑,特意等到八月初五该妹妹出宫逛官署的日子,秦仁早早去东华门门外等着了,然而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妹妹的人。
秦仁很是困惑,今日风和日丽的,以妹妹的性子绝不会错过,难道妹妹病了?
秦仁急了,顾不得父皇会怎么想, 跟守门禁卫说他要进宫给二妃请安。
禁卫再让专门跑腿的宫人去传话。
贵妃都准备歇晌了,听说三皇子要给她请安,笑了笑, 准了, 再吩咐身边的宫女去西宫外面等着, 见到三皇子就说她睡了,三皇子直接去给丽妃请安便可。
于是,秦仁就少走了一趟路,先来自家母妃这边做做样子。
丽妃得知儿子是因为没等到妹妹着急才进来的, 笑着道:“你妹妹是有些不舒服, 但也不是生病,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秦仁不懂:“哪里不舒服?请御医看了吗?”
丽妃看看已经十八岁的儿子,过两年也要被皇上赐婚的儿子,嫌弃道:“怎么这么笨,你妹妹是真正地长大啦。”
秦仁依然两眼茫然。
丽妃只好简单地给儿子解释了下, 免得儿子去女儿面前说傻话,亦或是将来在儿媳妇面前丢人。
秦仁明白了,紧跟着就是尴尬:“那我还去见妹妹吗?”
丽妃:“怎么,小时候的妹妹是妹妹,大了就不是了?别说傻话气你妹妹就行。”
秦仁确实想看看妹妹到底是怎么个不舒服法,遂小心翼翼地绕过父皇的乾元殿,偷摸摸溜到了九华宫。
庆阳肚子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呢。
她是今早起床时突然发现中裤染了红,因为身边有沁芳、拂柳几个宫女,再加上母妃这两年时不时就关心一下,庆阳早已明白月事一事,当这事真的发生了,庆阳并未慌乱害怕,只觉得新奇,同时小腹也有些轻微的疼痛。
母妃说姑娘家初来月事之年可能要适应一段时间,稳定后就没那么难受了。
庆阳读书比母妃多,这方面母妃比她更有经验,所以就跟郭先生告了今日文课的假,禁卫司那边也去打了招呼,准备卧床休息一日。
上午母妃、贵妃、大嫂陆续来看过她,父皇批完折子也过来坐了会儿,庆阳熟悉的父皇难得变得嘴笨了,目光躲躲闪闪说话支支吾吾的,逗得庆阳笑出来,父皇便也跟着笑了,最后嘱咐她好好养着,难受了马上请御医。
身体的变化,母妃、贵妃娘娘、大嫂的欣慰与调侃,包括父皇略显尴尬的关心,都让庆阳觉得新鲜。
“殿下,三殿下来探望你了。”
庆阳:“……”
她知道母妃很高兴,贵妃、大嫂那里都是母妃透出去的消息,可母妃还特意去知会三哥了?
三哥都来了,庆阳肯定要见的,改去次间的榻上靠着,再让沁芳去领人。
秦仁在宫里跑了一大圈,晒得俊脸泛红,进来后对上妹妹的眼睛,脸就更红了:“你……”
“我没事,三哥的心意我领了,不用说出来。”庆阳抢先打断三哥可能会有的让兄妹俩都尴尬的话。
秦仁松了口气,坐到妹妹脚底那边的榻沿上,看着妹妹道:“其实我是来宫外接你的,你迟迟不出宫我才进来瞧瞧,哪想到……”
庆阳好奇问:“接我做何?”去官署的腰牌只有她能用,她不会带上三哥,三哥也没有这个兴致。
秦仁一气之下又站到地上了,从怀里取出张肃的信递给妹妹:“你瞧瞧,我给张肃的信写了足足二十多页,他就给我写了一页!”
庆阳先笑了,抽出薄薄一张信纸,看到上面熟悉的疏朗字迹,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张肃如玉俊逸却清冷内敛的面容。
一页信纸,写得还不算满,大意是说他初到云州后有些不适应当地的天气,好在很快习惯了,饮食无忧身体无恙,说他也时常忆起伴读三哥左右的时光,希望他不在三哥也能安心读书照顾好身体。最后,张肃说他随定国公、云州刺史巡视地方时看到有茶农贩卖普洱新茶,于是买了四罐,区区薄礼请三哥笑纳。
庆阳将信纸贴于鼻端,闻了闻淡淡的墨香,再对三哥道:“字确实不多,但已经抵他几年跟三哥说的亲近之词了,何况他还给三哥送了普洱名茶。哪像我,平时出宫次次都带着他一起逛,结果他既没在信里提我半个字,也没有送茶礼给我。”
秦仁赶紧替张肃打圆场:“他素来守礼,平时看你都不敢,岂敢将思念之词落于纸上,被我误会怎么办,亦或是书信丢了被旁人误会怎么办?”
他们三个一起长大,秦仁不信张肃光想他不想妹妹,只是把礼字深深刻进骨头里罢了。
小公主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秦仁继续哄:“四罐茶叶呢,我一个人哪喝得了那么多,肯定有两罐是他给你预备的,中秋进宫我就给妹妹带过来。”
庆阳嗤道:“送三哥就是送三哥的,我不要。”
进宫一趟还把妹妹惹生气了,秦仁叹口气,回府后提笔给张肃写回信,再叫福泉备了一份中秋节礼。
中秋的礼,十月初张肃才收到。
他先看信。
可能是第一封信三皇子已经诉够了离愁与思念,这回三皇子只写了五页,其中提到了小公主两次。第一次是说小公主六十步的箭靶已经能十箭八箭射中黄心了,开始用百步的箭靶练习,用剑也能击败他了,害他又被皇上狠狠嫌弃了一顿。
看到这里时,张肃笑了下,三皇子练武喜欢偷懒,与人切磋则毫无斗志,能避就避,当然会败给臂力越来越强剑法也越来越纯熟的小公主。
第二次是说小公主因为他没给她送茶礼生气了,三皇子提醒他下次单独准备一份一看就是送给小公主的礼物。
张肃看向窗外,四罐茶叶……
脑海里浮现一双促狭又霸道的眼,张肃摇摇头,收起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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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三儿子的没出息,张肃离京后,兴武帝没有再给秦仁安排新的伴读。
秦仁也不需要伴读,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读着书、能偷懒就偷懒地练着武,平时除了以文会友就是在休沐日的时候陪妹妹四处逛逛,再就是期盼好兄弟张肃从遥远的云州给他寄来的信。
如秦仁预料的那般,张肃的第二封回信果然在腊月中旬送到了京城,信还是简单的一页纸,连提前给他拜年都拜得平淡无奇,但随信而至的礼物变多了,分别是普洱茶四罐、当地花饼四盒、晒干的松茸四盒、色彩斑斓纹案特别的娑罗锦四匹。
茶、饼、松茸男女都可以吃,可那四匹娑罗锦有一匹红橙底的、一匹分成几个格子色彩鲜艳如天虹一般的分明是送妹妹的啊。
还每样都是四份,他与妹妹一人两份,正方便分!
秦仁便挑日子带着四样礼物进宫去找妹妹了。
庆阳身边的几个宫女都围着两匹娑罗锦惊讶起来:“居然还有这样的锦缎?”
今年常读云州风土民情相关典籍的小公主笑着给她们讲解当地一些部族人的穿衣风俗,包括这样的娑罗锦要做成什么样的成衣才好看。
“先收起来吧,暂时还用不上。”等她们欣赏够了,庆阳吩咐道。
茶与松茸都收了起来,花饼庆阳留了一盒,一盒叫沁芳带出去与拂柳四人吃。
秦仁笑道:“这回妹妹可高兴了?”
庆阳睨眼三哥:“高兴什么,肯定是你让他给我准备的,你不提醒,他肯定想不到。”
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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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书信往来,除夕一过,便到了兴武十五年。
四月初二,庆十四岁生辰的小公主又从三哥那里收到了张肃送来的小木人。
每一年的小木人都是张肃照着她前一年的某个样子雕的,而去年一整年,张肃只在正月初六的黎明短暂地见了她一面。
那日庆阳披了一件御寒的斗篷,这次的小木人便也披着斗篷。那日提灯的是解玉,如今小木人的手里提着一盏宫灯。那日庆阳是去送他的,等待的时候她背对乾元殿仰头赏着夜空中的星,眼前的小木人便也望星般高高仰着头,而非张肃与她擦肩而过时的微微仰头。
所以,张肃是在告诉她,他刻的不是小公主送他离京的那一幕,不是那一幕,小公主就可能想不起他扫过来的那略显失礼的一眼,也意味着身为臣子的他并没有希望小公主记得那一眼,那么张家三公子就还是恪守本分的,送小木人只是简单地为小公主庆生,不是借物传情。
庆阳摸了摸小木人的眼睛。
张肃确实守礼,可他将这些小木人握在手里的时候,他一刀一凿细细雕刻出她眉眼的时候,他看见的就只是巴掌长的一截木头吗?
还有她去乾元殿前送行的那日,他张肃明明走在最后,她明明在邓冲靠近时就转过身了,张肃若不是早早就认出了她,且一直盯着她不放,他又如何知道她在赏星?
是觉得她还小,看不透他深藏的种种心思,还是怕她真的大了又因为分离太久忘了,不敢在送礼时有任何僭越?
庆阳走进书房,打开那张专门收藏小木人的橱柜。
一共五层,中间的一层已经摆满了,庆阳想了想,将披着斗篷的小木人放在了上面的一层。
孤零零一个,朝南而望。
第84章
兴武帝记得女儿的生辰, 记得几位功臣家的儿郎们的年纪,但具体生辰他可没闲工夫去记。
不过, 七月二十三上完早朝父女俩一起用膳时,女儿跟他说上午要告假去找严真真,兴武帝忽然就记起来了:“今日真真生辰?”
往年女儿也会出宫去左相府为小伙伴送礼庆生。
见女儿点头,兴武帝一边吃饭一边琢磨起来,时不时再瞧瞧对面的小公主。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小女娃们都变成大姑娘了,他都替女儿物色好驸马人选了,左相家的香饽饽,外面那些大臣们也早就盯上了吧?
下午歇完晌,兴武帝去了御花园, 并派人去请贵妃、丽妃。
贵妃得知皇上要见她,并未意外,这些年皇上虽然独宠丽妃, 该给她的体面也没少了过, 像赏花、游湖、听戏等雅事都会邀请她与丽妃一起, 有时候也会单独叫她过去询问内宫宫务。
简单收拾收拾,贵妃带着一个宫人出发了,到了门外正好遇见来找她同行的丽妃,二妃便并肩去了御花园。
兴武帝坐在水榭中, 湖边的荷花都残了, 只剩一片片边缘开始泛黄的碧绿荷叶,天蓝水清凉风习习,倒也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