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吧。”
随着何元敬传膳,捧着珍馐佳酿的宫人们鱼贯而入。
一阵热热闹闹的应酬之后,兴武帝浅饮一口,让凉州总兵孟极先陈述这三年的职守,跟着是晋州总兵陈充、冀州总兵郭彦卿、辽州总兵张玠。
距离兴武帝上次北巡才过去三年,北边四州军务与边防都没出什么大差错,只有冀州、辽州与东胡有过几次小范围的冲突交锋。
接下来该是青州总兵济宁侯李裕了。
庆阳跟北边四州的总兵都近距离相处过,青州、福州、云州三位总兵便只有三年一次的述职席上才短短见一次,小时候对面容的记忆不深,隔三年不见就差不多要忘光,所以今日又要挨个细细打量起来。
济宁侯李裕今年四十九岁,在一众大将里他的个子算是最矮的,只有七尺五左右,但他人却长得最胖,还没吃多少肚子已经将紫色官袍撑得圆滚滚了,之前在两侧站着还不明显,此时就他单独站在大殿中间,邓冲张嘴就是一句调侃:“李裕你是不是没好好带兵,怎么把自己养得这么胖?”
李裕嗤他一声,拱手朝兴武帝道:“皇上明鉴,臣也没想偷懒,只是皇上天威浩荡,近些年四海升平,臣无仗可打,闲着闲着就长起肉来了。”
邓冲:“我们也闲着,怎么没长肉?”
李裕:“各家人体质不同,我们老李家的子嗣天生胖的多,像我年轻时那么瘦的才是少见。”
庆阳笑着看向坐在大殿后方的李家三兄弟,确实个个都长了一张肉嘟嘟的脸,尤其是从小跟三哥一样偷懒耍滑的李家三公子李孚远。
兴武帝打趣道:“这么说,你长胖还都怪朕没仗给你打了?”
李裕:“是,但臣宁可无仗可打,也乐得看见皇上的恩泽惠及天下,护百姓们年年太平。”
很讨喜的一个马屁,兴武帝配合地笑笑,又问了李裕几个问题就让李裕回席了。
庆阳想起父皇对李裕的评价:世故圆滑,大节无亏。
接下来是福州总兵彭英,今年四十七岁。
七位总兵里,只有彭英掌管的是福州、扬州两州的水师,原是越国水师名将,兴武帝伐越时,彭英坚决拒敌使得兴武帝的水军遭遇重挫还折损一员大将,待越国灭亡彭英被俘,在邓冲等将领都吆喝着要处死彭英时,兴武帝力排众议要继续用彭英为自己的水师大将军,彭英感激涕零,从此甘愿效忠大齐。
因为常在海边操练水师,彭英是几位总兵里晒得最黑的,身形魁梧,目光沉静,给人一种风暴来袭也能从容不惊之感。
他的述职简练却句句切中要害,兴武帝准了其废弃百余艘老旧战船再造新船的提议。
彭英回席后,就轮到最后一位云州总兵了,也是大驸马的父亲镇南侯傅道年。
傅道年五十七岁了,是今日大殿上年龄最大的总兵,鬓发略显灰白,然其身形健硕腰杆挺直,毫无老态。
虽然与兴武帝成了亲家,傅道年并未因此而忘了规矩,述职述得恭恭敬敬,但庆阳还是从傅道年的神态里看出了几分惶恐不安。
紧跟着,傅道年为这两年云州南边百姓屡次遭骠国侵袭,他两次出兵都因路程中酷暑、暴雨无功而返而请罪。
兴武帝笑道:“两次无功而返,但还有一次击杀骠国八百精兵,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傅道年惭愧道:“尺寸之功,何以能抵两次出兵不力,还望皇上降罪。”
兴武帝:“胜败乃兵家常事,真是因失了天时而无功,朕自然不会怪你,可朕怎么听说,你是因为收了骠国送来的一位美人才只是带兵去骠国走个过场,还有你击杀的那八百骠国将士其实都是骠国的囚犯,骠国故意送来给你充当战功敷衍朝廷的?”
此言一出,还在悠然饮酒的武官们震惊地放下酒碗,全都看向傅道年。
傅道年仓皇跪下,仰着头大喊冤枉。
兴武帝冷笑,朝何元敬使个眼色。
何元敬上前三步,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展开道:“兴武十年夏,云州总兵傅道年奉旨带兵三万讨伐骠国,六月十九行至骠国四黎村俘虏一绝色女子……”
随着何元敬将那骠国女子的身高、容貌特征等等念出来,随着何元敬将那美人蛊惑傅道年退兵的话术一一道来,包括美人骠国国相庶女的身份都有据有实,傅道年终于停止了喊冤。
兴武帝抬手,示意何元敬不用再念了,看着跪在大殿上的傅道年道:“念你随朕伐楚、湘、越有功,前几年戍边也算尽忠职守,只是近年才被骠国的美人计蛊惑欺瞒于朕,且尚未酿成大错,只要你如实认罪,朕还能免你一死,否则……”
“皇上,臣有罪,臣糊涂啊!”
深知兴武帝真的握有他欺君的罪证,傅道年哪里还敢再狡辩,砰砰磕头悔过起来,自陈是因为骠国穷苦他打了几次也没占到什么便宜,空费兵力与物力,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被骠国美人蛊惑,但他绝对没有背叛皇上背叛朝廷之意,对皇上还是忠心耿耿的!
兴武帝:“骠国确实穷苦,因为穷才妄图侵夺我中原土地,今日他们可以利用枕边风蛊惑你只是不去讨伐他们,明日他们就能趁你醉卧温柔乡的时候突然大举发兵,后日再利用枕边风拿捏你的畏罪之心诱你投敌叛国!”
傅道年:“不!臣以全族性命起誓,臣就是死也绝不会投敌叛国!”
兴武帝:“那是朕发现的及时,等你真的投敌了,致使云州百姓陷于水火,你傅家几族的命都不够抵罪!”
傅道年身形一僵,随即继续痛骂起自己来,求皇上饶命。
他的长子傅枢、次子傅魁也早都跪爬到父亲身边,跟着认罪哀求。
兴武帝继续审问傅枢兄弟,傅枢是知道父亲糊涂奈何劝阻不了,住在京城的傅魁就是彻底被蒙在鼓里了。
最后,兴武帝罢了傅道年的官除了他的爵,没收家产后放其归乡养老,傅魁既然无罪,只贬官,继续做他的驸马。
很快,流着悔恨泪水的傅道年、傅枢父子俩就被四个禁卫拖了出去,备受打击的傅魁六神无主,也想跟出去的时候,被兴武帝叫住,让他继续回去吃席:“你父亲有罪,罪不及你,只要你安分守己,那就还是朕的好女婿。”
傅魁哭着跪地谢恩,额头都磕红了。
庆阳对看傅家父子的哭状没有兴趣,早将视线投到了噤若寒蝉的众武官身上,张玠、孟极等人一如既往的稳重,反倒是王叔、邓冲、邓坤这种平时大大咧咧的更受冲击,各个目瞪口呆,似是还没有从父皇的雷霆手段中反应过来。
庆阳正观察着,龙椅上忽然传来父皇的叹息:“先是袁兆熊想要造反,再是傅道年暗中通敌,全是朕的开国大将军啊,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难道是朕哪里做的不足,让朕的功臣们都受了委屈?”
就在庆阳看向父皇时,只听一阵阵哗啦啦的衣料声响以及匆匆的脚步声,再去看大殿,刚刚还坐着的一众武官以及年轻子弟们已经全都整整齐齐地跪在了大殿中央,先是邓冲、雍王、樊钟炸呼呼的反驳之言,跟着由年纪第二大的冀州总兵前朝降将郭彦卿声如洪钟地抢了话:“皇上乃当世明君,臣等都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袁兆熊、傅道年虽有战功却居功自傲背叛皇上背叛朝廷,这是他们的罪过,完全与皇上无关,还请皇上明察!”
青州总兵李裕再道:“是啊,皇上不必为那等奸臣贼子伤怀,臣等一定尽忠职守,不负皇上隆恩!”
众臣终于统一了言辞:“臣等一定尽忠职守,不负皇上隆恩!”
兴武帝再叹一声,道:“都起来吧,朕就是一时感慨,你们放心,朕记得他们的功劳,也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只要你们不负朕,朕也不会妄加猜疑你们,天下百姓才得几年太平,朕还要继续倚仗诸位与朕共御外敌,以安民心。”
武官们继续表忠心:“臣等不知功,只知忠君报国!”
兴武帝淡淡一笑,看向四个孩子。
秦弘在想大姐,傅魁现在连侯府公子的身份都没了,大姐会如何?
秦炳在打量跪着的武官们,如果谁被父皇的杀鸡儆猴吓到了,就说明对方心里也虚!
秦仁为傅道年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当差多好,现在好了吧,堂堂开国功臣什么都没了。
只有庆阳,笑着迎上了父皇的视线,为父皇的龙威骄傲!
第80章
处置了傅道年, 这场述职宴还是要继续的。
待武官们又恢复欢笑后,兴武帝才提起空缺出来的云州总兵一职:“因为傅道年的姑息, 这几年骠国怕是已经觉得我大齐将军都是贪色好逸之徒,那些被骠国侵袭的云州百姓也以为朕跟前朝昏君一样软弱无能护不了他们,所以朕必须派位猛将过去,既要肃正云州军军风,也要替朕予骠国以重击,威慑他们再也不敢进犯大齐国土。”
猛将?
兴武帝话音刚落,雍王、邓冲、樊钟、李裕抢着站到了大殿上,主动请缨前往云州,就连新封的敬王秦炳、邓冲之子邓坤、邓泰都跟着站了出来。
因为请战的大将已经够了,吕瓒、张玠等人便没有再跟着起哄, 吕瓒是自知悍勇不如雍王几个,张玠等总兵本身就有戍边的重任,盲目请缨只会显得惺惺作态。
兴武帝没理会年轻人, 看着四位大将, 提醒道:“南地湿热多山多树, 与中原战场大不相同,无论镇守云州还是出兵骠国都是个苦差,你们几个可别瞎逞强。”
四将几乎同时嗤了一声,雍王最先道:“皇上瞧不起谁呢, 他傅道年能守的地方, 我们也能守,他傅道年嫌征战骠国有苦无功,我们就把整个骠国都替皇上打下来!”
邓冲:“就是,到时候我要提着骠国皇帝的脑袋去找傅道年,看他还有没有脸狡辩!”
樊钟:“皇上, 还是让臣去吧,臣最年轻,再苦臣也扛得住!”
邓冲、雍王联手就要揍他。
李裕避开几步,朝前拱手:“皇上,臣以为傅道年虽然有罪,但他几次讨伐骠国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可见讨伐骠国确实没那么简单,故臣认为无论皇上派谁去镇守云州,对骠国都不可轻敌,就算出兵也要先探明骠国的情况,知己知彼才有胜算。”
庆阳笑了,瞧这李裕,没说一句樊钟三人的坏话,却又指出了三人的不足,借此举荐自己。
趁雍王三人再去打李裕之前,兴武帝道:“李裕言之有理,邓冲,你可记下了?”
邓冲大喜,朗声道:“皇上放心,臣只是不如他们会说话,论带兵,臣随着皇上一路打过来,还没吃过败仗!”
兴武帝笑着点点头,示意几人回席落座。
秦炳没走,扬着头道:“父皇,儿臣请随定国公同去云州!”
邓坤、邓泰也是这个意思。
兴武帝:“你们三个炮仗,去了只会给定国公添乱,朕另有去处安排你们,张坚、张肃。”
稳坐于席前的张家兄弟立即来到了大殿中间,在冀州军历练多年的张坚已经三十岁了,张肃虽然才十八,身高却也不输而立之年开始蓄须的兄长,酷似父亲的容貌与内敛,让他们看起来就像年轻时期的两个卫国公。
不得不说,在刚刚看过樊钟几个糙将之后,突然走上来这么一对儿俊如修竹的兄弟,兴武帝都觉得眼前一亮,心情也舒朗多了。
面露笑容,兴武帝问:“朕欲派你们兄弟去云州军历练,你们可愿意?”
张坚、张肃同时道:“臣愿往!”
兴武帝再朝垮下脸的邓冲道:“你们这些大将自然无需朕操心,但你们的年纪也都上来了,是时候栽培年轻一代了,朕准备让你带带张坚张肃,再让彭英带邓坤去福州水师学水战,郭彦卿带李行远去冀州军,陈充带薛处正去晋州军,李裕带张恒去青州军,薛业在御前军教孟长河……如果这些年轻人能把你们的长处都学会了,大齐未来三四十年便仍有良将可用。”
领了年轻人的彭英、郭彦卿几将立即表示他们一定会倾囊相授。
如此,邓冲再不喜欢张坚张肃兄弟,也得接旨。
没有被点到的秦炳懵了,愣在那问:“父皇,儿臣跟谁学?”
兴武帝不掩嫌弃道:“你才刚读完书,先在兵部安心学着,等朕觉得你能离京了,自会找地方给你历练。”
秦炳扭头看向还没读完书的张肃:“他……”
兴武帝:“张肃文武双全、秉节持重,继续给你三弟当伴读是大材小用,战场更适合他。”
秦炳还想再说,兴武帝瞪着他道:“你行事鲁莽,先在京城磨练心性吧。”
当众被挑错的敬王殿下讪讪地回到太子身边坐下。
兴武帝再宣布了三道调令,命张玠接管邓冲走后的西营统领,孟极继续去辽州当总兵,再把现任凉州总兵葛大勇提正,孟极的长子孟长川继续在凉州军任职。
至此,该在这场述职宴上安排的正事全部交待完毕,何元敬拍拍手,便有宫人去传乐师舞姬入内。
武官们各有所思,秦仁只有万般不舍,不时地透过舞姬之间的空隙去看张肃,难受地对妹妹道:“张肃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回来,我从记事起就跟他形影不离的,还从来没分开超过半个月过。”
庆阳也不舍,但张肃是将门子弟,父皇安排他去历练才是对他好,相信张肃也更愿意去云州,而不是自己在三哥府上练他早已掌握的武艺。
.
散席时已经快到申时,除了兴武帝、太子与小公主,秦炳、秦仁以及武官们都要往宫外走。
很久没这么痛快了,邓冲、雍王都喝了七八分醉,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最后邓冲还把雍王拉上了自己的马车,非要雍王去他府上继续喝。
然而一上马车,一起扑倒在车厢里面时,邓冲看向雍王,雍王也看他,便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清醒。
邓冲是有些怕了,他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袁兆熊想造反那是自己找死,邓冲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如今亲眼目睹兴武帝吃顿席的功夫就把傅道年的爵位除了,同是开国功臣的他还能无动于衷?
“你跟我交个底,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邓冲抓着雍王的领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