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就是纠察、弹劾官员的,与大理寺同有审理官员所犯案件的职权。
聂鏊直言不讳地道:“多的是,只是大多数官员那里御史台还没有掌握实据,需要一步步查验,已经搜集好证据准备弹劾的,臣现在能说出五位。”
兴武帝:“离京城最近的是哪一个?朕说的是前朝留用官员,朕登基后新请回来的、新考上来的不算。”
前朝的旧官分两种,一种是被昏君奸臣排挤罢官在家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品行高洁不屑同流合污,所以兴武帝派人请回来一批。一种是他登基时正在任的,大奸大恶之徒兴武帝都给砍了,有些小毛病的只要愿意配合新政交出之前贪污所得,兴武帝就继续用他们,毕竟他没有那么多可靠的人才填补上去。
聂鏊想了想,道:“京师荥阳郡苑陵县知县沈富仁,两年前调苑陵为官,多次收受当地富商豪强贿赂致使七个苦主含冤入狱,其中六个苦主的家人受其胁迫不敢声张,今年才有苦主前往荥阳郡行御史台报案,揭发其恶行。”
兴武帝:“此人年龄几何,之前的履历都说来听听。”
凡是御史台准备正式弹劾的官员,这些都会查得清清楚楚,聂鏊立即把沈富仁的祖籍、家世、年龄、前朝几年考的进士以及之后的为官之途一一到来,仅在本朝,沈富仁就已经做了十一年、四县的父母官了,算上前朝还有两县的七年资历。
兴武帝冷笑:“朕不信他是今年才贪的,之前五县他经手的案件可都查过?”
聂鏊:“臣是想先定了他在苑陵县的罪,再请皇上命那五县知县复查沈富仁经手的案子。”
兴武帝:“也好,记得查清他在各地的田产,无论他个人所持还是他的家人族亲甚至家仆名下的,每一亩都要查清,凡是来路存疑的,都要没收充公并在田地所在村、镇、县张贴告示,以儆效尤。”
聂鏊领命,告退前,聂鏊多看了眼皇上的衣摆。皇上突然找他打听前朝留官的案子,还交待得这么细,莫非又有什么整治官场的新举措了?
聂鏊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但贪官污吏当罚,他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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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的早朝上,庆阳听见聂鏊一口气参了五个官员,有强抢民女的,有纵亲伤人的,也有贪污错判冤案的,父皇准了御史台的进一步劾察,劾察证据充足便可定罪。
聂鏊弹劾前就搜集全了证据,弹劾只是走个过场,下朝后再递个劾察的折子,经过中书省呈递后兴武帝御笔一批,聂鏊直接将旨意送往地方行御史台,命其抓人、平冤再清查各获罪官员的家产。
沈富仁一案,因为涉及到他在老家以及他为政的六县田产,查账再核实便耗时两月,为了等此案的结果,兴武帝今年都没去西苑行宫避暑。
六月中旬,聂鏊终于把整理好的折子递到了兴武帝手里,沈富仁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平庸知县,两朝为官十七年,名下光百姓挂名的田地便有七千多亩,这还没算上兴武帝登基后沈富仁被迫交出来的他强占百姓的一万两千亩。
兴武帝越算越气,将折子丢到桌面上,看着聂鏊问:“这七千多亩挂田多在他老家与前朝任职的两个县城附近,当初派人去督促他交出不义之财时,这些田怎么没让他交出来?”
聂鏊无奈道:“因为是百姓自愿投献给他的,不算强占,他只需提前跟百姓说好新朝继续收他们低于朝廷田税的租子,百姓便不会告发他。”
兴武帝忽地笑了:“朝廷要把他所有田产充公的事,可张贴告示了?”
聂鏊:“皇上批了这封折子,臣马上派人去贴,不过,这七千多亩既然是百姓挂在他那里的,是不是还给那些百姓更合适?”
兴武帝:“为何要还?他沈富仁用贪污的银子买下这些田地,现在他交不出银子,用田地冲抵赃银乃是天经地义。”
聂鏊:“就怕失去田地的百姓闹事……”
兴武帝冷笑:“闹就闹,朕没追究他们逃税的罪已经够仁慈了。”
帝心似铁,聂鏊只好遵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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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富仁名下那些挂田所在的县城,宛陵县离京城最近,只隔了三百里地,公文以两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过去,今日送后日就到了。
才送出去三日,新上任的宛陵知县就送来一封急奏,说此地沈富仁所有的八百亩田地原户主们带上一家老小全都跪到县衙外面了,声称那些田地其实是他们的,求朝廷将田地还给他们,甚至有百姓以死相逼,幸好官府衙役阻拦及时才没闹出人命。
近千百姓围着县衙闹事,在哪朝都是大案了,六月二十二的早朝上,兴武帝让大臣们共同商议此事。
庆阳藏在御道,听见父皇用慢悠悠又十分困惑的语调问:“这事太荒唐了,朕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八百亩田地是百姓的,他们为何要将自己的地假装卖给沈富仁?他们就不怕沈富仁拿着字据真把田地当自己的,回头赁给别人收更高的租子?”
跟着,她听见了邓冲的大嗓门:“皇上忘了,以前咱们老家那边也有这种事啊,前朝的田税太高,百姓用这个法子逃税呢。”
“这个朕记得,可朕建立大齐后,定的田税是十五取一,怎么还有这种事?”
邓冲:“皇上收十五取一,当官的收二十取一,不还是一样吗,反正只要他们收的比朝廷少,百姓就还愿意挂在他们那。”
雍王:“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百姓们最会过日子了。”
兴武帝:“……你的意思是,朕的朝廷是魔,那些把朕当昏君一样逃税的百姓与趁机中饱私囊的官员是道?”
雍王:“啊,臣不是那个意思,前朝朝廷要百姓交六七成的税,那才是魔,皇上连一成都没收到,您是百姓们的恩人是天大的明君啊!”
兴武帝把人斥回武官那边,看向格外沉默的文官们:“左相、右相,还有诸位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爱卿们,你们说说,朕与沈富仁,谁是道谁是魔?”
严锡正、戴纶最先跪下,后面的一众文官也慌乱地跟着跪下,高呼皇上明君!
武官们也配合地跪了下去。
兴武帝还是很气,将宛陵知县的急报丢到大殿中央,怒容道:“朕也觉得自己是明君,前朝收那么高的田税,朕只要十五取一,朕够爱惜体恤百姓了吧?可朕为百姓着想,百姓却视朕为猛虎,还要把田地挂在一个个贪官那,私底下把那些贪官当恩人,你们说,有朕这么窝囊的明君吗?”
满朝文武全都以额触地,不敢出声。
兴武帝拾级而下,越来越炽的怒火都快把大殿屋顶掀起来了:“百姓读书少,被前朝荼毒久了一时还没转过脑筋来,朕能体谅他们,可沈富仁这类的官员呢?竟敢配合百姓侵占朝廷应收田税,他们学的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天下若都是这样的官员,朕的大齐迟早也要步前朝的后尘,那朕还当什么皇帝,不如趁早回家读书考进士当官去,朕也要百姓们把田地挂在朕这儿,朕给他们定二十取一的田租,让他们都感激朕来!”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朕息不了,朕要你们今日就给朕想出对策,不然朕就不做这个皇帝了,你们谁爱做谁做!”
龙袍衣摆随着疾步高高起落,兴武帝走到大殿门口再转身返回,重新坐到龙椅上,等着臣子们开口。
武官们全都歪头看向平时主意最多的文官们。
能来上朝的文官们个个都是人精,在皇上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的情况下,左相严锡正与御史大夫聂鏊几乎异口同声:“臣有一策……”
兴武帝:“左相先说。”
严锡正所言,正是兴武帝所想,聂鏊当然也是一个意思。
兴武帝询问其他文官的意见,天威赫赫,沈富仁的贪与百姓的愚又摆在眼前,此时谁敢反对?
兴武帝稍稍消了气,要中书省尽快拟出详尽的改革之法,最后道:“虽然那些百姓不理解朕的苦心,朕却不能真的让他们无地可种,聂鏊,你即刻发文书给宛陵知县,把那些田地各归原主吧。”
聂鏊擦擦眼角,敬佩道:“皇上仁厚,臣一定让宛陵知县向当地百姓传达皇上的爱民之心!”
第67章
因为沈富仁一案论得太久,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推迟了几刻钟。
离开龙椅的时候,兴武帝还在想着国事, 当御道里女儿的身影闯进视野,兴武帝顿时心头一惊,怕女儿白白饿了这么久。
可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一丝埋怨,满满的全是敬佩,比他亲征南地一统江山回京时群臣望向他的敬仰眼神还要真挚纯粹。
兴武帝摸摸女儿的脑袋,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问:“饿不饿?”
庆阳:“有一点,不过父皇真厉害!”
兴武帝知道自己哪里厉害,故意问:“何以见得?”
庆阳看出父皇眼中的笑意了,走了两步, 简言道:“名正言顺,一箭双雕。”
父皇已然决定要革除前朝留下来的弊端了,问题就在于如何改。
毫无预兆直接提出要免去朝廷给官员士绅的田税优待, 必然会激起这些人的强烈反对。
所以, 父皇特意挑了个为百姓挂田的贪官, 特意张贴告示告诉当地百姓一旦官员获罪,官员名下的挂田也会被查抄充公,逼得百姓去官府闹事,再顺理成章地将这案子闹到朝堂上, 将前朝遗留的田税弊端明晃晃地摆到文武官员面前。
文官们心知肚明, 朝廷免他们的田税是优待,但他们配合百姓逃税便是又贪又坏,可他们没有明着触犯律法,朝廷便没有由头拿此事治他们的罪,如今有近千百姓因为挂田围了县衙, 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起事造反,那么父皇就有理由动怒,有理由出手整治!
这是勒令官员与百姓同征田税的名正言顺。
此外,革除挂田弊端还侵害了百姓们的利益,至少只能看到眼前的百姓们是这么想的,百姓们利益受损,就会怨恨朝廷怨恨父皇,大齐刚刚建立十一年,父皇正是要继续稳固民心的时候,哪能逆着来?
拿沈富仁的案子做文章就刚刚好,沈富仁与富商豪强狼狈为奸欺压百姓,乃是公认的贪官狗官,朝廷抄他的家是对的,父皇为百姓除害也是对的,那么因为此案要失去挂田的百姓就没理由辱骂朝廷皇帝,只会恨贪官害了自己,只能悔恨自己不该投机取巧,这时父皇再让官府奉还他们的田地,失而复得的百姓就会更加感激父皇,称赞父皇是个明君。
这是警醒百姓们不要再取巧挂田的名正言顺。
用一个案子堵住官员们反对的嘴同时不失民心,她的父皇是何等的睿智英明!
小公主的八个字字字都说进了兴武帝的心里,也就是这一刻,兴武帝突然明白为何他喜欢跟女儿聊政事了,因为女儿天资聪颖,他顾忌的女儿能想到,他想教女儿的女儿一点就透,而他做了却没解释的,女儿也都懂他,无需多言!
或许宫里宫外还有与女儿一样聪慧的人,但那些人都跟他隔了一层或好几层,有的话他愿意跟女儿讲却不愿意讲给外人听,有的话除了女儿,再也没有人有足够的聪慧、胆量或公心与他直言。
“好麟儿,朕的好麟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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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皇吃完早饭,父皇要继续上午的操劳了,庆阳思索片刻,派一个乾元殿的小公公去崇文阁替她跟郭先生告一日的假,再派解玉去九华宫取她的金腰牌。
解玉回来后,庆阳摸摸这枚已经陪了她七年的金腰牌,心中很是不舍,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中秋后无需父皇收回腰牌,单看上面的使用限期,前朝各处的禁卫也不会再容她自由进出。
“殿下准备去哪?”解玉帮小公主系好腰牌,轻声问。
庆阳看向前朝,道:“政事堂。”
父皇让中书省草拟革政举措,但这么大的事,二相肯定要与御史台、大理寺、六部主官共同商议。
解玉面露担忧:“这时候去,会不会不合适?”
因为严相、聂大夫的严守纲纪,小公主平时去中书省、御史台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二人,今日二人可都在政事堂。
庆阳笑道:“我那是敬着他们,可从来没有怕过他们。”
政事堂。
庆阳才跨进院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那些大臣们不敢在愤怒的帝王面前说的话,这时正一波波地朝外倾吐。
“百姓挂田免税确实钻了朝廷法度的漏洞,那么大可将禁止百姓献田、官员士绅接田一条写进律法,不至于收回朝廷对文人士绅的优待啊,这岂不是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一旦寒了心,还如何指望他们报效朝廷?”
“雍王都说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有一部分可以免税,那么这部分人总会找到别的名目骗取百姓的田地,百姓也会为了逃税主动配合,只有官民按照一样的税法征税,才能彻底革除此弊端。”
“按照聂大人的意思,莫非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御赐田地也要征税吗?”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王赏赐田地给臣民是君王的恩德,接受恩德的臣民缴纳区区一小部分田税供养朝廷为皇上分忧,是为臣民的本分。”
“聂大人说得轻巧,关系到皇亲勋贵,那我们是不是该把雍王、永康公主以及诸位国公侯爷也都请来,共同商议?”
“倒也不急,皇上让我们草拟章程,我等先拟着,拟好了交由皇上决断。”
“你这是故意让皇上为难!禀太子,皇上正在气头上,容易冲动行事,还请太子去皇上面前劝谏一二,以免有人一心媚上,却不顾皇上可能因此而招致的种种麻烦。”
庆阳没听到大哥的声音,不知是大哥没开口,还是声音太小被盖住了。
庆阳就在廊檐下站着,反正在这里也听得清楚,里面的官员比她预料得多,可能五品以上的在京文官都被叫来了,大概没地方给她坐。
不知吵了多久,里面忽地安静了一瞬,紧跟着响起一道刚正的声音:“有劳太子向皇上陈清利弊,臣等在此恭候了。”
很快,两道身影出来了,一道是她熟悉的大哥,一道是她也很熟悉的严锡正。
“公主怎么在这儿?”
看到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小公主,严锡正眉头紧锁地问。
庆阳捞起腰间的金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