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肃继续站着,庆阳没管他,与三哥并肩坐好后,她轻声与摊主攀谈起来:“敢问先生高姓?”
摊主:“鄙人姓贾,名方平。”
庆阳:“原来是贾先生,这是你第一次进京赶考吗?”
贾方平惭愧道:“已经是第二次了。”
秦仁勉励他:“先生还年轻,下次肯定会中。”
贾方平笑了笑,开始为小姑娘写诗。
庆阳继续问:“听说贾先生一开始想的是帮人算账筹钱,我有一事不明,那些富商自家都有账房,贾先生是如何揽的生意?”
贾方平听懂了,小姑娘更想买的是他的故事,好在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遂道:“商户的账房日日都要算账,一年几年下来难免有些无心的疏漏或有心的错账,鄙人要做的就是对家中账目存疑的商贾的生意。”
秦仁:“……”
账算对了,这生意自然对富商有好处,但因此被骂被辞退甚至被送入大牢的账房及其家人肯定要恨贾方平啊,他挨打也就不稀奇了。
庆阳好奇的是另一点:“三五日的账本很难看出什么,那常年累月的账,先生一个人短短半个月就看完了?”
按照贾方平的说法,他是二月底离开官驿的,距今才过去二十日,他挨打后又卧床养伤五日,所以最多只有半个月帮富商算账。
贾方平平静淡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自得之色,看眼对面的小姑娘,笑道:“鄙人才疏学浅两度春闱落榜,唯精于术学尤其是心算,普通账房一年才能核对完的账目,鄙人最多十日足矣,简单的账更是只需三五日。”
别人说这话可能是吹牛,但他都被打成这样了,肯定是真的。
这时,一首诗写完了,贾方平摆在旁边等待晾干。
庆阳刚要继续掏铜钱,张肃忽地递给贾方平六钱银子,让贾方平再各写一首咏夏、秋、冬的诗。
哪怕是卖故事为真,贾方平收这银子也不心虚,换张纸继续磨墨。
庆阳仰头看眼张肃,接着问出她的疑惑:“我听说民间会有穷秀才,但少有穷举人,先生为何连赶考的盘缠都难凑齐?”
贾方平面容微冷,对着砚台里的浓墨道:“举人常富,一是有附近的官员富商大户以惜才为由送举人银子,实则为提前结交笼络,等举人考上进士封了官,这些人便可凭借赠银的旧情去新官那里讨方便。二是举人名下的田产不用缴纳田税,所以会有百姓争相将自己的田地挂在举人名下,再从免去的田税中拿出一部分送给举人。”
“鄙人不耻这两种取财之道,宁可固守清贫。”
秦仁挠了挠脑袋,还有这种事?
庆阳沉默了许久,见客栈伙计在里面探头探脑,庆阳随口问:“这家客栈食宿钱不低吧,你一两银子能住多久?”
贾方平面露感激:“掌柜的心善,一两银子允许我住在他家的柴房,且将剩饭剩菜送我,直到我凑齐盘缠离开。”
秦仁:“……”
身后落下来几道影子,有其他百姓因为好奇这边的摊子靠了过来。
庆阳不好再问,等四首诗都晾干,张肃收好后,庆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应该知道打手的幕后指使是谁,这么久了为何迟迟不去报官?”
贾方平看着小姑娘的裙摆,苦笑道:“我为了盘缠害他丢了饭碗,他怨恨于我也是情由所原,要怪就怪我急于求成,思虑不周了。”
秦仁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被妹妹瞪了一眼。
庆阳:“国有国法,先生心胸宽广不计较,我却容不得有胆敢殴打举子的歹人与我同住京城,先生且在客栈等着,过几日自会有人给你一个答复。”
贾方平惊愕地站了起来,可惜那仿佛连京兆尹都能指使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人群里,秦仁问妹妹:“你真要去替他报官啊?”
庆阳:“不,我跟京兆尹不熟,不好冒然登门打扰。”
秦仁懂了:“你去找父皇?”
庆阳:“父皇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不值得去惊动他,严锡正是左相,理该他替父皇分忧。”
她去找谁落在严锡正眼里都有私交大臣之嫌,那就直接去找严锡正,有本事聂鏊也去父皇面前参她私交左相!
第64章
身为左相, 严锡正这一年到头的其实比兴武帝还要忙,因为中书省上承天子、下统六部, 权大事情也多,还要直面各部官员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难得的休沐日,严锡正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醒后陪妻子儿孙吃顿早饭,饭后他就自己拎着鱼竿木桶去后花园垂钓了,感恩皇上,赐了这么大一座有山有水的府邸给他。
严锡正的鱼竿有钩无饵,因为他享受的是这片刻清闲,真钓太多鱼还得操心怎么吃、能不能吃完。
椅子是藤椅,严锡正仰面靠在上头, 哪哪都舒服。
春光暖融融的,就在严锡正眼皮渐重似睡非睡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严锡正睁开了眼睛, 额心蹙起深深的纹络, 这么急, 家事还是国事?
“相爷,庆阳公主来咱们府上了,说是要见您!”
隔了几丈远,小厮气喘吁吁地道。
严锡正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只是继续皱着眉头, 小公主能有何事找他,莫非是来找孙女玩的,故意要他去迎接?
虽然很不想动,但公主就是公主,严锡正叹口气, 放好鱼竿站了起来。
左相府待客的正厅,除了严锡正之外的严家众人都到了,恭敬又困惑地看着小公主与三皇子,唯一不紧张的就是严真真了,开心地邀请小公主三人随她去花园里玩。
庆阳笑道:“也好,还免了严相特意赶过来。”
婉拒过严家众长辈的随行招待后,庆阳便与严真真走在前头,秦仁、张肃并在跟在后面。
四人在半路上撞见了走得并没有多着急的严锡正。
对上小公主挑到他错处般的笑眼,严锡正先行礼,再泰然自若地道:“老臣年迈,接驾不及,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秦仁笑道:“左相客气了,是我与妹妹冒然登门叨扰了您休息,还望左相莫怪。”
就算不考虑严锡正的丞相官职,单凭他是贵妃的父亲、二哥的外祖父,他与妹妹也该敬着老人家一些。
严锡正微微摇头表示无碍,看着小公主问:“公主此行,可是有何吩咐?”
庆阳:“吩咐谈不上,只是在南市听到一桩奇谈,想来应该让左相也听听。”
严锡正第一时间怀疑起坊间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不好的流言蜚语。
庆阳让严真真在前面带三哥参观相府的后花园,她与严锡正慢慢地跟着,张肃侍卫般走在她右后侧。
等距离拉开了,庆阳才提起落第举人贾方平为富商算账挨打一事。
庆阳:“春闱才刚刚结束,便有刁民敢在京城买凶殴打举子抢掠钱财,其嚣张猖狂简直匪夷所思,难怪每次我出宫父皇都要安排侍卫暗中保护,原来天子脚下也不是太平之地,就是不知这些刁民是京兆尹失职姑息的,还是御前军巡查不力有所疏漏,还请左相为我解惑。”
严锡正:“……京城百姓近百万,每日都会闹出百姓因个人恩怨乱法之举,非京兆尹、御前军尽忠职守可免,但臣相信,只要贾方平报官,这种指向分明的案子京兆尹一定能在三日内查明凶手绳之于法,并追回他丢失的钱财。”
庆阳:“贾方平背井离乡进京赶考,已经挨了一次打了,如今腿脚受伤走动不便,不敢再生事端,但我身为公主,为了维护父皇的天威承诺要为他主持公道,这事就有劳左相跟京兆尹打声招呼,让他们尽快破案吧,不然事情闹大了,损的是朝廷与父皇的威仪。”
小公主有理有据,严锡正只能应下。
庆阳:“对了,贾方平跟我自夸,说普通账房耗费一年才能核对完的账目他十日便能完成,这事不知是真是假,也请左相想办法考一考他。父皇最看重能人贤士,若贾方平真有这个本事,我想父皇应该会破格提拔他,若贾方平言过其实,就让他拿了盘缠回赣州去,苦读三年再来赶考。”
严锡正看着旁边小公主一年比一年离他近的脑顶,既忍不住惊艳于一个十岁孩子竟有这份识才的敏锐,又忍不住为小公主对官场的热衷而忧虑,最让他无奈的是,小公主只是做了一件任何官员、皇子听说此事都该去做的事,他若为此指责小公主“伸手太长”、“管得太宽”,定会寒了小公主一颗为公为民之心。
公主不该干政,但公主们确实该心怀百姓公义,以身作则地维护朝廷法度与皇家威仪。
沉默片刻,严锡正道:“公主放心,为皇上举荐贤才乃是臣的分内之事。”
小公主停下脚步,拦在左相的前面,笑着问:“那我跟左相说这个,算是干政吗?”
严锡正垂下眼帘,唯有服输。
庆阳看着他比父皇更多的白发与皱纹,正色道:“左相勿忧,这是父皇与你们这帮贤臣名将合力开创的太平天下,我只想尽我所学为你们分忧,绝不会给你们捣乱。”
严锡正抬眸,对上小公主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孩童的干净清澈,也有一份让年迈如他也愿意信服的坚定。
“好,臣相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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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料定严锡正能处理好此事,回宫后就没再多惦记贾方平了,继续读她的书练她的武。
聚福客栈,黄昏日落后,贾方平收起摊子,一瘸一拐地回了他暂居的柴房,客栈的柴房干燥宽敞,还摆着一张破旧却足够承受他体重的窄床。
吃过晚饭,贾方平躺到床上,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小姑娘的仪容气度证明她绝非普通百姓出身,问他的几个问题全都切中要害,没一句真正的闲聊废话,这说明她不单单家世好,自己也十分聪慧。但小姑娘离开前的那句交待实在过于霸气,难道她的父辈还是个能差遣京兆尹的高官?
高官,多大的官?放在县城州府好猜,京城这地方,高官勋贵太多,他毫无头绪。
贾方平也没有琢磨太久,家有老母妻儿,他只想尽快筹足盘缠回乡。
翌日清晨,客栈还没有正式开门待客,贾方平就出来摆摊了,好心的客栈伙计帮了他很多。
“多谢小兄弟。”
伙计笑道:“我这也是举手之劳,您不用放在心上。”
每逢春闱,朝廷都会腾出官驿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居住,优先接纳家贫举子,而家中富贵的举子更喜欢住在客栈以文会友。先前住在他们客栈的,举子们眼中只有彼此,待他们这些伙计如待自家奴仆,唯独这位因为过了期限无法再住官驿的清贫举子把他们当成一样的人,态度亲和。
伙计去里面做事了,贾方平低头整理摊铺。
日头渐渐升高,约莫辰正左右,一队京兆尹的衙役突然来了,要带他去京兆尹问案。
贾方平猜到是那个小姑娘出手了,将摊子托给客栈伙计,便准备一瘸一拐地走这一趟。
衙役们见了,走出两个人将他扶上马背,不提贾方平心中如何感想,周围一圈看热闹的百姓都懵了,见过衙役们抓人,却没见过这么客气的抓法!
贾方平骑着马来到了京兆尹衙门,端坐高堂的京兆尹并没有多礼遇他,因为秀才举人本就免跪,他腿上又有伤,京兆尹差人端来一把椅子,让贾方平坐着回话。
事已至此,贾方平不想追究也只得追究了,直接透露了疑凶的身份,乃是一个被富商叔叔痛骂一顿并辞退的侄子账房。
京兆尹立即派人去带人,一番审问下来,没什么出息的侄子全都招了。
案子了结,侄子账房的家人乖乖交出了贾方平被抢走的二十两银子以及诊金食宿赔偿,京兆尹再派衙役牵马把贾方平送回客栈。
这下子贾方平无须再摆摊了,避开好热闹的百姓回到柴房,贾方平对着床尾的粗布包袱犹豫起来。
小姑娘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回乡前是不是该道声谢?可他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是谁。
“贾先生,有人找您!”翌日一早,客栈伙计在外高声喊他。
贾方平忙赶了出去。
来人自称是左相府里的管事,请他去为相爷算一笔账,外面马车都备好了。
贾方平心中一惊,小姑娘竟然是相府千金?难怪,难怪啊!
就这样,贾方平又坐着马车来到了严府,严家父子都去当差了,管事只将贾方平引至第一进院东南角的小客房,待贾方平观察过房间里面的情形,管事指着书桌旁边的四大箱账簿道:“相爷说,劳烦先生查查这些账簿有什么不对,无论先生能不能查出来,傍晚相爷回来都会亲自答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