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雪蕊痛苦地闭上眼,她明白顾衍的有恃无恐,可她做不到。
也许女人生来多愁善感,也或许是母亲生产艰难,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孩子,她永远做不到和顾衍一样狠心。
她此生愧对知许表哥。
她艰难道:“和知……方公子的婚事,当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对他并无多少情谊。”
顾衍面不改色,“哦?”
她乖乖咽下又一口药汁,“当初,已经过去了,你我夫妻多年,我也早已不做他想。”
“方才我只是一时失态,没有……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她掐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因为你我之事,他已受无辜之灾,你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
她垂下头,绸缎般的黑丝垂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十足的柔顺姿态。
“侯爷,求你了。我听话。”
顾衍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一勺一勺喂她喝完一盅药汁。又撩起衣袖,给她擦干净泪痕斑驳的小脸。
“闭眼。”
颜雪蕊平躺下来,他用生鸡蛋在她眼睛上滚了几圈,道:“今日哭得痛快,明日眼睛要不要了。”
“岳父一家安置在西小院,明日见娘家人,你要顶着一双红眼睛见人?”
颜雪蕊此前知道颜家一行人进京,倒没想到这么快。她心里杂乱,此时无心想其他。
“侯爷,我和方公子——”
“累了就睡,你身子不好,今日我不和你计较。”
“乖些,别总叫我生气。”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颜雪蕊一阵恍惚,明明是他做的孽,怎么到最后,变成他不和她计较?
不过哭了一通后,理智逐渐回笼,过往不可追,当务之急,是保住知许表哥的命,再找大夫给他瞧瞧,他才三十多岁,治好了,还有大好年华。
她也许能弥补一些。
她轻声道:“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你不喜我出门,我以后不出去了,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是要为谁求情,只是……你知道的,我素来心软。”
“当年是我不懂事,误解侯爷心意,致使方公子无辜受牵连,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一阵冗长的沉默,顾衍没有说话。
颜雪蕊咬了咬牙,继续道:“若是因为无辜之人因我受伤、丧命,我永远良心难安,我会惦记他一辈子。”
顾衍手下一顿,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倒是会说话。”
颜雪蕊道:“实话实说,你了解我的。”
顾衍不言,过了一会儿,她眼眶的红肿渐消,顾衍给她掖了掖被角,道:“歇吧,我去书房睡。”
颜雪蕊微舒一口气,他语气和缓,她以为她打消了他的念头。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阴影处,他脸色黑沉阴鸷,瞧着瘆人。
一辈子又如何?跟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她人在他身边,两人生同裘,死同穴,她心中惦记谁,随她。
姓方的一定要死!
第37章 第37章见娘家人
那高神医兴许真有几分本事,白日经历那么多事,一碗安神汤下去,颜雪蕊睡得昏昏沉沉,翌日快到晌午才醒。
昨晚用过鸡蛋滚过眼眶,又用巾帕敷了眼睛,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子并没有肿起来,只是稍微有些泛红,碧荷不知道昨晚夫妻俩的争执,用象牙箸挑开鎏金雕花脂粉匣,轻柔地给颜雪蕊敷粉。
嘴里调笑道:“夫人,今日见娘家人,您怎么冷着一张脸,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指尖轻捻,脂粉质地细腻,缓缓铺展在瓷白的肌肤上,颜雪蕊略显苍白的脸颊霎时若朝霞映雪,如月光晕染的初绽芙蓉,在细碎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珍珠般柔嫩的光泽。
“这粉果然比普通的铅粉细腻柔和,这盒快见底儿了,奴婢一会儿去库房再取一盒。”
碧荷小心翼翼阖上匣盖,别看巴掌大一盒胭脂,拿到秤杆儿上细究起来,比金子都贵重。宫中御赐的贡品,宫里位份高的娘娘才能用上,他们侯府和宫中徐皇后、太子亲近,这等珍稀的胭脂水粉,侯府从来没有缺过。
徐皇后掌管内廷,每年年节,宫中例行给百官封赏,多得是瓷器、书画、金银玉器,都带着宫中御赐的钤印,不能变卖,只能当个祖宗一样供着,以示对皇家威严的敬重,给侯府的赏赐,则是女眷用的妆奁脂粉居多。
譬如天蚕丝织就的绸缎,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浮光锦,巧夺天工的鎏金点翠头面,闪耀的宝石珍珠……和别的府中大相径庭,这其中没有侯爷的手笔,碧荷是不信的。
虽然没有明说,赏赐统一进了内库,但府里明面上的主子就那几个。这等华贵鲜亮的布料、头面,老夫人年纪大了,用不上。二房没有正经主子,三房倒是热闹,可三房没个男人撑腰,三夫人性情柔静,凡事不爱掐尖儿出头。
只剩她们花容月貌的颜夫人了。
要碧荷说,就是侯爷专门给她们夫人弄来的,所以她每次去库房取用,腰杆儿挺得直直的,理直气壮。
碧荷想了想,道:“对了,今年春天尚未裁新衣,库房里新到了几匹缂丝和浮光锦,不若奴婢一同取来,给夫人和明薇小姐做春衫?”
“不必。”
颜雪蕊心乱如麻,无暇顾及什么春衫,一心惦记着宫中的“知许表哥”。昨日匆匆一面,她被他如今的模样震得方寸大乱,现在冷静下来细想,更觉迷雾重重。
她该怎么帮他?
他明明是扬州城的秀才方知许,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许道长”?
“许道长”由贤王引荐进宫,贤王一直视靖渊侯府为眼中钉,知许表哥要做什么,是不是对侯府不利?
是了,他该报仇的,顾衍把他害得那么惨,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可是……可是……
颜雪蕊的心似被烈火炙烤,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薄情。她愧对方知许,想补偿他,想找大夫治好他,想他安宁平和地过完后半生。
她想他幸福。
她不想看到他与侯府为敌。
她可能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可她上有老夫人,颜父,颜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稚奴,顾衍说的没错,她的牵挂太多了,她放不下。
……
“夫人不为自己考虑,好歹为明薇小姐想想。”
碧荷挑了口脂染在她的唇上,苦口婆心劝道:“您的春衫堆叠如云,可明薇小姐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日日穿着书院里素净的常服,有道是人靠衣装,就算明薇小姐天生丽质,也太委屈她了。”
“明薇小姐是个大姑娘了,女儿家不比男人,您可得多上点儿心。”
碧荷伺候了颜雪蕊三年,在她面前心直口快。她是最不愿意委屈主子的,侯府每季度都会遣人给各院主子量身裁衣,颜雪蕊前一年的衣裳还是新的,今年就没要。碧荷却觉得,上一年是上一年,纵然夫人身形没有变化,每年时兴的款式还不同呢。
放了一年的绸子颜色暗沉,哪儿有新料子流光溢彩,光鲜亮丽?
碧荷说的是衣裳,说者无心,却恰好硬生生戳到了颜雪蕊的心窝子,她闭了闭眼,语气疲惫。
“行了,按你说的办。”
“爹和娘到哪儿了?快给我梳妆,别叫他们等急了。”
***
因为今天要见娘家人,即使颜雪蕊无心,碧荷铆足了劲儿打扮,颜雪蕊款款到宴客的前厅时,茜色对襟上襦裹着纤细的腰身,烟霞色锦绣襦裙自腰间倾泻而下,裙裾影影绰绰绣着金线海棠,每片花瓣上坠有细碎的珍珠。日光笼罩在她身上,珠辉玉润间,连发丝都好似在发光。
颜父和颜母上一回进京看望女儿大约在五六年前,多年不见,路上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已经红了眼眶,结果硬生生被这股惊愕打断。不尴不尬,想象中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咳,果然是侯府,财大气粗,蕊儿保养的好,跟从前相比没有变样。”
颜父捋着胡须打圆场,他已年过半百,身形高瘦,眼角皱纹堆叠,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父亲、母亲快坐,碧荷,看茶。”
颜雪蕊这些年对扬州淡淡,但双亲真到了她跟前,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父亲身形佝偻了许多,母亲从前白皙丰腴,现在也瘦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扬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下回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思及此,颜雪蕊心下微酸,上前亲自把双亲搀扶到圈椅上,然后看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女人。
“雪芳,你也坐。”
她是长姐,都活到了这把年岁,那些少年时的旧怨,都散了罢。
颜雪芳抬头瞧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珠光太耀眼,被蛰了一下似的,颜雪芳迅速低下头,沉默着坐到颜母身侧。
“嗳,你们俩姐妹,小时候不对付,现在一大把年纪,还不让我省心。”
颜母用巾帕沾了沾微红的眼角,在顾衍的照看下,颜家近些年过得不错,知府都要给他们几分颜面。颜母一身暗红色的绫罗缎子,头戴翡翠抹额,她身形偏丰腴,往那儿一坐,是个慈眉善目的富态老夫人。
她道:“你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家人当相互扶持,莫要生分了。”
颜雪蕊闻言一顿,轻轻垂下眼睫。
“嗯。女儿晓得。”
心中初见双亲的喜悦酸楚,忽然淡下去不少。
母亲待她不薄,她本不应该再奢求更多。偏偏她心思细腻,微小之处的差别,总能叫她察觉到。
父亲、母亲一同进京,不是单纯陪她那个“嗣弟”陪考。母亲一来就提点她,应该是雪芳遇到了难处。
原先她给顾衍做妾,作为“筹码”,顾衍给了颜家诸多好处,其中有一条就是雪芳的婚事。她嫁给了扬州一学政之子,夫家是官身,家风清贵,人品端方,听说那公子也生得俊朗,这样的人家,是他们颜家从前怎么也攀不上的。
雪芳嫁过去过了一段好日子,在她生下明薇之前,母亲给她的寥寥来信,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女儿过得好,母亲怎会不高兴呢?
后来大约是天妒英才,她那年轻薄命的妹夫刚考上举人,便因病长逝,独留雪芳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长大。
颜雪蕊当时唏嘘不已,好在她的夫家在扬州当地有些势力,颜家也越来越好,后又认了嗣子顶门立户,雪芳有弟弟撑腰,她这个孀居的寡妇,过的比寻常妇人好得多。
到了她们这把年纪,雪芳的难处……
颜雪蕊轻啜一口茶,轻声道:“父亲母亲舟车劳顿,身子骨儿可还受得住?”
“好好,我和你爹身子硬朗,不怕奔劳。”
颜母呵呵一笑,望着上首玉肌雪肤,珠罗辉映的大女儿,纵然心有疼爱,相隔多年不见,又隔着一层身份,难免疏离。
她现在不止是他们的女儿,方才在厅中,她不坐,满屋里的人都不敢先坐,她是侯夫人。他们在女婿跟前诚惶诚恐,不敢摆岳父岳母的谱儿,今日面对颜雪蕊,竟也开始气短了。
唉,儿女都是债。
颜母心中苦叹一声,该说的话还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