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寒风渐起,帐内烛火摇曳,公仪老头儿与石安国分坐桌案两侧。
“殿下以为当前战局如何?”
石安国无不自傲道:“我所辖襄阳城,固若金汤,锦军纵使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失守!”
点了点头,公仪老头儿道:“可殿下若想彻底压倒六殿下,乃至更进一步,压服朝中众臣,以及陛下,就绝不能止步于守住一座城这么简单。”
他眼中寒光闪闪,“要主动出击,大败,甚至全歼锦军才可以。”
石安国深以为然,忙问:“先生可有良策?”
“待锦军下次攻城之时,殿下佯装不敌,实则早已于瓮城中布下重兵,待引敌入内,便来个关门打狗,叫那锦国的平北将军,有去无回。”公仪老头儿捻着胡须幽幽道。
石安国一怔,随即大笑,“妙,妙啊!就按先生说的办!”
且不提中军大营里头时如何热切和谐,城墙根下,高回的营帐内却一片死寂。
放了人进来的小武战战兢兢地探进半颗脑袋,却见高回转身冲自己一摆手,便又忙“哧溜”一下滑走了。
“褚将军,你不该来。”
高回终于出声,却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我难得来一趟,你头一句话便是赶我走?”褚璲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下,“娘的,北羯人把襄阳城看得跟铁桶似的,若不是你手下弟兄有不少都认识我,还真不容易混进来。”
“过来说两句话吧,我也待不久。”
高回面沉如水,眉头锁得死紧,他百般纠结,到底还是一屁股坐下,梗着脖子道:“若褚将军是来策反我的,那便不用多说了,我如今在北羯大殿下手下混得不错,没道理再回去给那群不把我们黎庶当人看的世家做狗。”
褚璲“唉”了一声,“你既然这样说,我这也只好走了。可是阿回,南逃路上,你我同生共死,何其要好,怎么一旦重逢,竟然无话可说了呢?”
高回再度沉默下来。
“我如今为大锦陛下效力,并非是为江左世家卖命,陛下他心怀万民,胸有大志,与前头那几个庸碌君主全然不同。是以,我才用这流民之身,得以出任平北将军,担此北伐重任。今夜冒死潜入襄阳城中,确实也是为策反你而来,如若不然,这襄阳坚城,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攻破。”
高回紧绷的面色松动几分,他张了张嘴,终是叹道:“大兄,我叫你一声大兄,你便听我一句劝。北羯人能征惯战,那石安国也委实是位杀将,这襄阳城不是你们可以打下来的,若想活命,还是早些想法子,带着弟兄们,撤回江左去吧。”
褚璲点了点头,“那石安国我见过,确实是个能打的,但我也不逊色,若没有这坚城阻隔,我前几次未必会输给他。”
“你见过石安国?!”高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褚璲。
“见过,在京口。他中了我们陛下的计谋,被我伏击,又遭火攻,最终大败而逃。”褚璲坦然道。
高回“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怔怔道:“难怪,难怪那次石安国吃了
大亏,原来他竟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我只是带人埋伏,真正运筹帷幄的是陛下。”褚璲补充道。
高回面露狐疑,“建康那小皇帝,竟有这般能耐?”
“若非如此,我又岂肯俯首称臣?”
高回拧着眉头,在原地团团转着圈。褚璲也不出声,只等着他。
“大兄,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高回终是一叹,“只是你也知道,似我们这等飘零乱世之人,大多身不由己。石安国为人虽跋扈,可我当年流落汉水时,终究是他饶了我一命,我又已在北羯军营效命多年,哪里还回得了头?”
“当真不再考虑了吗?”
高回直视褚璲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罢。”褚璲无奈长叹,从衣襟中取出了一直膈着自己的那只匣子,“我此行,特地带了此物给你看看,等你看过我便要走了。”
高回也不迟疑,接过木匣打开匣盖,定睛一看,眉头登时蹙起。这匣中盛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只人手,因脱离身体太久,已经化为森然白骨,但看指骨纤细,便知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是何意?”
“这是慧娘的手。”褚璲平静道。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高回顿感头晕目眩,怔然跌坐回去,“慧……慧娘?”
“我晓得你对慧娘的心意,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让你见最后一眼。”
褚璲说着,想将木匣从高回手中抽回,高回却一下抓紧,猛地抬头,“慧娘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二弟,”褚璲闭了闭眼,“生在这样的世道,怎么死的还重要么?”
“只要这乱世一天不终结,像慧娘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越死越多。”
高回愕然无言。
他曾险些死在南渡路上,是林慧娘救了他一命,他因此喜欢上了她。这份喜爱被岁月逐渐剥落,早就不复往昔颜色,若非褚璲突然至此,他早已淡忘了她,甚至此时此刻,再如何努力回想林慧娘的模样,脑海中也只勉强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当日高烧濒死之际,那一只手按在自己脑门上的温柔触感,却至今记忆犹新。
而那只手,如今就在自己面前,已化为白骨。
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下心脏,高回大恸,战栗着佝偻起上半身。
褚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衣襟松动,露出里面一点寒芒。
都是久经沙场的武人,高回一瞥便认出那是一把匕首。顿时间,森冷寒意爬满脊背。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褚璲失笑,当着高回的面拿出匕首,拔出,又收回鞘中。
“我原本是打算着,今夜来策反你,若策反不成,便结果了你。”
第99章
高回额前沁出冷汗。
褚璲的武力他是知道的,此刻两人近在咫尺,若动起手来,他自问绝不是对手,三两招之内,他必死无疑。
可褚璲却将那把匕首递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这把匕首。”
高回茫然接过,只见匕首做工扎实,可惜刀鞘磨损得厉害,像是使用多年了,鞘上依稀可见刻了“琅琊郑”三个小字。
“这……这是……”
“这是咱们琅琊,老郑铁匠铺子里出的匕首,还记得吗?你当年缠着我要,我没舍得给你。”望着高回手里的匕首,褚璲叹了声,“后来咱们在汉水失散,我以为你……本想将这匕首投入江中给你,可到底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你或许还在。收着吧,只当留个纪念。”
喉头不自主滚动,高回声音有微不可察地颤抖,“大兄……”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小武刻意拔高的声音,“哟!这不是肖将军么!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脊背上的汗毛悚然而立,高回立即下意识地推搡着褚璲把他塞进隐蔽处,下一瞬,营帐被霍然掀开,肖虎领着两个亲卫大步入内,“诶,那个……高回,殿下有令,下回锦军攻城时,让你带人在瓮城设下埋伏,务必把入内的锦军全部留下。”
“设……设伏?”因过于紧张,高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肖虎不耐烦地道:“不是你自己说了要将功折罪的么?这回可别把人放跑了,若再丢了咱们军的颜面,爷爷我就让你在襄阳城内绕着圈爬学狗叫……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啊?”
高回抿了抿嘴,用力压下眼中怒火,腆起一个谄媚的笑,“服,服,小人哪里敢不服?肖将军的话我都记下了,下回必不会放一个锦军活着走出襄阳城。”
“这还差不多。”肖虎嘟囔了声,扭头走了。
褚璲自角落走出时,高回仍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我要走了。”褚璲平静地道:“方才那羯人的话我都听到了,石安国的计谋自不能成,除非你去向他告密。”
高回猛然抬头,“你知道我不会!”
“所以,你还不能做出决断吗?我不可能让兄弟们白白去瓮城中送命,可若是如此,你就要……”
“那又怎样?!”一声厉喝之后,高回反应过来,极力压低声音,“给谁做狗不是做?至少北羯人还讲信誉,不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说卖就把我们给卖了!”
褚璲没有反驳,忽然问:“你给羯人效命这些年,回琅琊看过吗?”
高回怔了怔,低下头,“……没有,石安国不许我回原籍。”
“也不知道如今琅琊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褚璲长叹,“若此生还能与你回家乡看一看就好了。”
淡淡一句话,高回却如遭雷击。
褚璲已迈步朝外走去。
跟他一起来的士兵们都是襄阳本地人,知道此刻要走,都恋恋不舍地张望着四周,像是想将所见景色刻进眼底一般。
他们眼中流露的眷恋像钟槌,轰然撞在高回心头,响起浑厚悠长的钟磬声。
褚璲等人走后很久,高回还呆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漆黑的襄阳城。
小武凑上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便问:“兄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襄阳城,也是往日不少弟兄的老家呢。我今生不知能否再回琅琊,若能让其他弟兄回家乡看一看,也是好的。”
此话下意识脱口而出,高回犹自从梦中恍然惊醒。
他顿了顿,忽而沉下脸来,肃穆道:“明日一早,召我们部中军官来我处,我有要事。”
小武得令而去,翌日清早,高回部下军士们便已齐聚在他营帐内,他先是下令让亲卫们批甲执斧将营帐团团围住,才对着众部下放出一个惊天消息,“各位弟兄,昨夜对岸有使者来我营中,你们猜是谁?”
“正是锦军的主帅,平北将军,你们也都认识,就是褚璲。”
此消息如平地一声雷,在众将之间炸开。
他们见到高回亲卫将营帐围住,知道是有大事,不曾想竟有这般大!
当即有人反应过来,“那褚璲可是来策反大兄的?”
“不错。”高回淡淡道:“他已从了锦国皇帝,许诺以高官厚禄,邀我下次攻城时暗中反水,偷袭石安国本部。我假意答应,届时便可趁
机摘了褚璲的脑袋,献与大殿下,日后我们在北羯营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诸位就不必再受羯人的羞辱了。”
原先熙攘的营帐骤然陷入死寂。
高回仿佛不觉,问:“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璲?”
“这……褚大兄……褚璲为人颇讲义气,弟兄们多半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兄,你要我们对他下手,这委实不合道义。”
不少人都出声附议,“是啊,大家都是一块儿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弟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如彼此各退一步,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高回面色陡然下沉,“你们只当我忘恩负义!却不知昨夜肖虎给咱们下了死命令,要咱们务必在瓮城设伏,将入城锦军全部留下,如若不然,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没人再吭声了。可等高回再问“谁愿做先锋”时,还是没人愿意。
“这……若褚璲果真是锦国的平北将军,不如就让小弟来做先锋吧。”
高回循声望去,见此人正是先前头一个开口问话的人。他挑了挑眉,“老张?我记得南渡之时,你曾颇受过褚璲的照拂,莫不是假意做先锋,实则打着背地里放水的主意吧?”
老张“嘿嘿”一笑,“正因我与那褚璲熟稔,他才不会心生戒备,否则以他武力之高,哪里是我等轻易能留住的?”
“原来如此,你小子倒机灵。”高回点着头起身,向周遭怒视着老张的众将们扬声道:“诸位弟兄,做人是该机灵些……只是如老张这般,过于机灵,却没了良心,便大大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