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累起的睡意被这厮一通胡闹给散了个干净,苏蕴宜没奈何,翻过身半压在裴玄身上,用嘴堵住了他喋喋不休话茬,“这样可以了么?”
裴玄怔了怔,舌尖舔上自己的嘴角,“大概……可能……仿佛还不够。”
苏蕴宜低头,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许久之后她微微撤离,唇瓣仍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嘴唇,认真地说:“我那时已经劝服他放我回去,他心里一时难受,这才抱住了我,我没有推开,是不想反应过激惹恼了他,没有旁的意思,也确实不曾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怪我自己。”喉结上下滚了滚,裴玄的声音低落下来,“你在宫中被人掳走,说明我手下出了大纰漏,若非那人是石观棠,你或许已经遭了毒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苏蕴宜笑了笑,“你和魏桓棋逢对手,你既然在他身边安插了个青柏,他还你一个陈衡不也正常?”
裴玄想了想,也笑了,“说得也对。”
“不过我倒确有一事不明。”
“什么?”
苏蕴宜皱起眉,“魏桓既在宫中有陈衡这么一枚暗棋,为何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却要借石观棠之手试图把我掳去北羯呢?此招既险,胜算也不大,你一旦发现,必会全力搜捕,我哪里能轻易就到北羯呢?”
“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裴玄目光沉沉,“他只是想挫败我的锐气。”
“自废掉魏月后,魏氏内部动荡,他亟需打压我来给自己立威。掳掠你之事无需真的成功,只要将你弄出建康宫,自能证明他魏太傅实力犹存,魏氏便会重新凝聚在他身边。”
苏蕴宜目露思索,“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走运,若非撞上石观棠进京,魏桓想要立威,岂非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不敢!”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急匆匆打断。他深深凝视着苏蕴宜,“你若死,我会疯的。魏桓怕我同他玉石俱焚,所以他不敢。”
苏蕴宜为他眼中汹涌的波澜与情意所慑,久久怔然,半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掩去眼底泪意,“我才不会死呢,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后,总要再当回太后过过瘾。”
“嗯。”按着苏蕴宜光滑细腻的后背,裴玄将她揽入怀中,“等宜儿当了太后,记得有空的时候来皇陵看看我。”
分明是自己起的话头,但听他如此自然地提起身后之事,哪怕知道生死终究无法避免,苏蕴宜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用力钻进他怀里,两人的身躯在这一刻紧密相贴,以一种仿佛要嵌入彼此身体的力道。
“我不会死的,你也不许死。”
……
露宿野外终究不便,两人一早便再度启程回返,这一回风平浪静,苏蕴宜终于平安回到显阳殿。
倚桐、莲华等人见她归来,忍不住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倚桐:“女郎,你若是真出事了,奴婢当真万斯难辞其咎……”
莲华也跟着嚎啕,“是啊是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不得给你陪葬啊……呜呜呜,我好不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可不想死啊……”
“……”苏蕴宜:“行啦都收收声,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显阳殿满殿的宫人这才渐渐止住了泪,正如莲华所说,皇后丢在了她们手里,罪责必是逃不了的,只是幸好娘娘平安归来,总算死罪可免。
苏蕴宜缓缓在上首落座,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已收敛了神情,肃穆道:“本宫虽无大碍,可陈衡一事足可证明,建康宫中还有颇多疏漏,你们身为本宫的身边人,不能不罚,可还服气?”
能保住小命已属侥幸,自然没有宫人不服。
于是自魏后被废,已平静了许久的建康宫波澜再起,皇后被掳出宫一事自然不能大肆宣扬,苏蕴宜便以陈衡大不敬为由头,在各宫仔细搜查询问,果然又揪出许多外臣安插的奸细。
她手腕强硬,一旦抓住实证,能策反的策反,该杀的杀,各宫宫人无有不服,建康宫自此彻底成为苏蕴宜手中一只铁桶。
与此同时,北羯使团也终于回到邺城,向北羯皇帝石敬山描述了宫宴当天的种种遭遇。
相较于怒不可遏的长子及诸位大臣,石敬山反倒捻着胡子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锦国的小皇帝,是真想和咱们打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那便打吧。”手掌在大腿上拍了拍,石敬山敛了笑,他的目光越过跃跃欲试的石安国,落在他身后的石观棠身上,“观棠,不要叫朕失望。”
顶着石安国几乎能吃人的眼神,石观棠一凛,“遵命,父皇!”
次月廿三,北羯大军挥师南下,直奔襄阳,才收复不久的樊、邓二城,复又陷于敌手。
第96章
石观棠初次领兵便轻下樊城、邓城,将城中守军剿灭一空,打压了锦国军气势的同时,也提升了北羯这边的士气。原来对于初次领兵的石观棠颇有质疑的将士们,现在也都满嘴不住地夸赞六殿下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们欢喜雀跃,自然有人愤懑不平。
“什么东西!那魏桓布置在樊城、邓城的守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傻子来了都能打赢!一群马屁精,净知道添老六的臭脚!”
石安国破口大骂着,用力将手中酒盏掷于地面,陶制酒盏落地破裂,陶片四散飞溅,惊起营帐外一声苍老的叫声。
石安国猝然起身,“公仪先生?”
营帐掀开,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公仪老头儿,望着满地狼藉,他叹了一声,“殿下,稍安勿躁。”
因京口战败,公仪老头儿在战火中受了重伤,至今也未能痊愈,自营帐到石安国当面短短几脚路程,他走得颤颤巍巍、三步一喘,石安国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住按坐下去,“好了,你同我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外头吹捧老六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
公仪老头儿点了点头,“听见了,六殿下初次担任主将便取得大胜,况且背后又有陛下鼎力支持,他手下那些人难免得意。”
石安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群猖狂样,胜仗么,谁没打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仪老头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难不成事到如今,你在意的还是底下人几句无关紧要的称赞吗?”
对上石安国有些茫然的眼神,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此次南征,陛下命六殿下为主帅,而殿下仅为副帅,这明显是在为六殿下造势。如今樊、邓二城之捷尚只是开始,若六殿下在此战中取得大胜,甚至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建康,那至尊之位,就彻底与殿下无缘了!”
如遭雷击,石安国方才从梦中惊醒。
“不过,此局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眼见他终于醒悟,公仪老头儿又缓了语气。
“他有父皇在背后撑腰,我如何能应对?”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仪老头儿捋着胡子微微而笑,“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便是陛下,也不能全然掌控。六殿下的优势在于陛下的偏帮与宠爱,而殿下的优势,在于多年征战积累下来的威望与人脉。”
“唯今之计,当以我之长,攻彼之短。”
眼瞳闪烁几下,石安国豁然开朗。他大喜,忙向公仪老头儿拱手,“多谢先生教我!”
正如公仪老头儿所言,石观棠虽一时取胜,可论及在军中的底蕴,却是远远不及久经沙场的石安国的。且他年纪小,本就多有人不服,石安国得了指点,放下往日倨傲的姿态,亲自前去各位将领营帐中拉拢收揽,立即便有不少人倒戈相向。
这些人凑在一起商定了主意,一齐浩浩荡荡地向主帅大营行去。
“亥时了,诸位将军联袂而来,可是找我有要事?”
眼见一群粗壮高大汉子结伴闯入,石观棠却毫不意外似的,不慌不忙问。
众将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由石安国率先出声,“六弟,我同诸位将军确有一桩急事要同你说,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做兄长的便直言了——樊城、邓城既下,锦国军必将疯狂反扑,你初上战场,直面敌国大军难免仓皇失措,不如就将襄阳交与稳妥之人固守,你便去南阳策应吧。”
南阳位于襄阳北面,两城距离足有三百里之遥,若是被赶去南阳,几乎就相当于是退出主战场了。
石观棠登时便沉下了脸,“大兄,在邺城,你是我的兄长。可在军营,我为正你为副,岂有主帅撤退而副帅掌全军的道理?”
“主帅此言差矣。”不待石安国开口,便有人替他辩驳:“您是主帅,身份尊贵,又是初次掌兵,若是在前线出了什么岔子,咱们没法儿向陛下交代啊!不如就去南阳,反正离得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儿命人递个消息过来便是,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话这人叫肖虎,受封平南将军,是石安国的亲信。面对石观棠锐利的眼神,他也视若无睹,反引得一帮人点头称是。
“所谓千金之子不下垂堂,六殿下还是去南阳避一避锦军的锋芒吧。”
“是啊是啊,襄阳城战可不比樊城那种小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挥的。”
“稳妥起见,六殿下还是去南阳吧。”
他们一齐向石观棠拱手,行着恭敬的礼仪,说的话却不容他反驳——“请六殿下撤去南阳!”
石观棠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石安国,“若我偏不呢?”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石安国“哈”了一声,“那做兄长的,只好帮弟弟一把了。来人!”他大手一抬,立即便有数十个亲卫入内,“送六殿下去南阳。”
“是!”
可石观棠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纵使人数处于劣势,他们还是纷纷拔刀相向,挡在前头,将石观棠护于身后。
北羯主帅大营内两派人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眼看一场内斗在所难免,石观棠的声音忽然响起,“都给我把刀放下!”
眼见石安国的亲卫们都无动于衷,他主动拨开手下的保护,走到前头,“放下刀,我去南阳。”
“殿下!您是主帅,南阳去不得呀!”
“是啊殿下,不能去南阳!”
手下亲卫焦急万分地劝道,石观棠却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我是主帅,才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锦军将至,若为一己私利而置大局于不顾,我军便要大祸临头了。”
“大兄,你记着。”他又转向石安国,“我今日退却,并非是畏惧你的刀兵,而是为了北羯江山着想。”
说罢,留下营中众将以及面沉如水的石安国,石观棠带着亲卫大步朝外走去。
石观棠方才那一番大义之言掷地有声,震得众将彼此面面相觑,肖虎眼见石安国脸色难看,凑上去安慰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胡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什么私利什么大义,打得赢的,才是英雄。”
石安国这才缓和了脸色,“正是,嘴皮子上逞能有什么用,既然身在战场,只有打胜仗,才是唯一的正途!”
“逼宫”之计既成,未免夜长梦多,石安国半是劝导半是强逼着,让石观棠连夜离开襄阳,转往南阳。
待离了襄阳城十数里,石观棠一众亲卫仍愤愤不平,“分明殿下一来就打了胜仗,凭什么把我们赶去南阳?”
“就是,大殿下也不是百战百胜,上次他在京口不就吃了大亏?”
相较于手下们的愤懑,石观棠却始终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凭什么?很简单,因为我战绩不够,那些老资历的将军们,不服我。”
此言一出,众亲卫顿时陷入沉默。
军营是个极为复杂的地方,这里讲资历、讲出身、讲籍贯、讲功勋……将领士兵之间,彼此拉帮结派、排挤斗殴都很常见,纵然石观棠贵为皇子,也不能幸免。他是因皇子身份得了主帅的位置,可怪就怪在,军中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今日之事,我早就料到了。”察觉到了众人的低落,石观棠反而笑道:“或者说,退去南阳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就算今日他们不曾前来逼迫,过几日我也是要找借口离去的。”
一时众人皆惊,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殿下这是何意?这一退,来日若想重新南下获取战功,可就难了呀!”
“想要取得战功,先得打得赢仗才行。”并未过多解释,石观棠反问:“你们听说过锦国的将军,一个叫褚璲的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我等只认识魏桓。”
石观棠叹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我北羯内斗不休,对敌国也是知之甚少,阖该有襄阳这一败。”
如今锦军尚未反击,但为何听六殿下的意思,这襄阳城战竟是败局已定?
见手下众人皆一脸茫然,石观棠暗觉无奈,他兀自摇了摇头,一夹马腹,披着星月,直往南阳而去。
建康城,太极殿。
樊城、邓城为北羯攻陷一事,虽早在裴玄的预料之中,但真接到军报,他还是不免动怒,“北羯欺人太甚!”
“陛下稍安勿躁。”
动乱将至,称病多时的魏桓也终于再度现身,“我军秣马厉兵,早已准备万全,北羯既然已经动手,不如趁此时机,发动北伐,若一举功成,则克复神州有望。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