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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音殿中,重重帷幔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守在床榻边的青柏立即起身,招呼其余宫婢入内。
茶水漱口、温泉洗面,擦上莹润香膏,再由宫婢侍奉着穿上蜀锦华服,待到落座梳妆台前,魏皇后才睁开惺忪睡眼,“昨儿个显阳殿如何了?”
青柏漠然道:“奴婢命人于偏殿隐蔽处放火,昨夜有风,火势迅猛,可惜虽烧塌了偏殿,苏氏却并无大碍。”
“不急,一下死了多没意思,裴玄难得有个可心人儿。”魏皇后看了眼自己晶莹细长的指甲,勾唇笑道:“自然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
第60章
青柏闻言,脸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颔首道:“方才早朝,太史令等人已集体请奏,以苏氏不祥的名义,要陛下逐她出宫。”
“红颜薄命,也是个可怜人。”魏皇后嘴里说着“可怜可怜”,眼中却闪过两点凶光,“待她出宫后,找个机会弄死,尸身挫骨扬灰,拿去给魏茵当做祭奠吧。”
青柏正要点头应下,殿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宫婢,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极殿那边传来消息,说……说……”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太极殿那边说什么了?!”
“太史令和御史大夫等人家中宅院都起火了!”
小黄门高声语毕,留下满殿呆愣的朝臣,自行躬身退下。
何承天脚下晃了两晃,扭头就想往家跑,走出两步才想起自己仍在上朝,不由怔在原地,“怎……怎么可能……”
御史大夫的嘴也是张
得老大,半晌才悻悻闭上,眼神有些幽怨地瞥了眼上首的裴玄。
“何卿擅长夜观星象,占卜吉凶,不知可曾算到自家今日有此一灾?”
裴玄嘴角浮笑,目光透过旒珠,嘲弄地看着底下脸色铁青的何承天。
苏蕴宜昨日才入住显阳殿,当夜宫殿便走水,绝不可能是意外。本朝历来笃信星象玄学之说,几乎是陈衡才禀报完,裴玄就立即想到——一定是有人想借机栽赃苏蕴宜。
若任由他们乱泼脏水,将一顶不祥祸水的帽子扣到苏蕴宜头上,纵使她不死,也会自此声名狼藉。
可玄学本就虚无缥缈,而身为太史令、手握星象定义权的何承天又是魏氏爪牙,正面对抗根本难以化解……怎么办?
在哄了苏蕴宜入睡之后,裴玄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无声地道:“不要怕,有我。”
就在这静坐的短短片刻时间之中,他就已经想好了主意。随后裴玄抬手召来陈忠,对他说:“既然他们要放火,干脆就让这把火再烧大点。”
“那些想要以阴谋诡计陷害苏贵嫔的人,一个都不要给朕放过。”
所以当何承天等人在太极殿内步步紧逼,自以为打了陛下一个措手不及时,裴玄其实是在等,等到纵火烧宅成功的消息传来——就是现在。
“显阳殿走水,你们非要将罪过扣到苏贵嫔头上,说她不祥。可如今太史令、御史大夫及诸多爱卿家宅俱都起火,难道是各位爱卿不祥吗?”
旒珠下闪烁点点寒光,刺得何承天等人面露窘色,太极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而裴玄缓缓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漫不经心,仿佛是谁斜靠在软榻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其实起火或洪水,都是寻常之事,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都有发生,不是仅有昨夜那一遭。依诸位之言,难道每年都有好几个妲己褒姒现世吗?嘿嘿,若真如此,莫说陛下,我都想收几个入府了。”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众人侧目,何承天等人更是恼怒鄙夷地看向他,而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一般,甚至厚着脸皮向裴玄嘻嘻一笑。
出声之人是尚书令徐绩,而他也是方才殿中为数不多没有风随魏氏鹰犬的十几人之一。
此刻他与裴玄两人目光甫一相接,徐绩微微一点头,收起嬉笑,继续道:“想来无论是显阳殿,还是太史令府邸起火,多半是因为最近天气炎热干燥,家中下人又看顾不严的缘故,应与苏贵嫔无关。”
这话本是在给众臣递台阶,可何承天听说自家宅子被烧,正是焦心愤懑之时,见徐绩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拂去,脱口便道:“苏氏尚未册封,哪里来的什么苏贵嫔?!”
“既未册封,朕今日下旨便是。”
裴玄微一抬手,陈忠当即取出昨日拟好的旨意大声宣读:“吴郡苏五氏女,秀毓华门,礼娴内则。柔慎秉于粹性,温恭著乎令仪,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何承天压着性子再三忍耐,当听到“摄六宫事”一句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中宫尚有皇后在,岂有让妃妾摄六宫事之礼?”
“皇后身体虚弱,膝下多年无有所出,此前宫中并无高位妃嫔,朕不得已才令皇后强撑病体主持中馈,如今既有苏贵嫔,贵嫔年少体健,自当为皇后分忧。”
裴玄大言不惭地说着皇后“身体虚弱”时,眼皮子也不跳一下,见何承天还欲辩驳,他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道:“况且,这是朕的家事,何卿自家焚毁的宅院还未修缮完毕,还是多顾着自家罢。”
威胁!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何承天一时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衣袖却被暗中拽了一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罢了,左右不过是册封个女人而已,暂且由着陛下,等太傅回来,自有说法。”
待退朝后众臣散去,裴玄想起方才何承天等人生硬难看的表情,忍不住一笑。陈忠见了,道:“陛下长久受这帮老贼压制,今日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朕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陈忠静静等待着后半句,然而裴玄的话头却戛然而止,陈忠悄然去看,却见陛下向来淡漠从容的脸上,露出一种柔和而静谧的神情,像是在惦念着什么。
只是想到,从此以后,世间万事皆有人可以倾诉,心里就觉得轻快。
裴玄忽然昂首道:“摆架回式乾殿,这样的好事,得让苏贵嫔第一个知道。”
苏贵嫔知道后,果然十分高兴,“我就知道这样的小事儿必然难不倒你!”
“你是没看到,当时何承天那几个魏氏走狗的脸色有多难看。”裴玄笑道:“就像死了三天一样。”
苏蕴宜笑出了声,而裴玄则挺了挺胸,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若他有条狐狸尾巴,此刻定然已在身后甩出残影了。
陛下如此为自己卖力,苏贵嫔又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也不顾及式乾殿内如木偶般立着的众多宫人,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垫起脚亲了亲裴玄的脸颊,“那……臣妾多谢陛下啦。”
“就只亲一下?”裴玄尤嫌不足,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朕为了此事可是费尽心思……”
绯色浮上面庞,苏蕴宜正要啐他得寸进尺,陈忠忽然入内禀报:“陛下,贵嫔,皇后娘娘派人前来。”
霎时间,手掌下原本还放松的身躯骤然紧绷,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裴玄眼中的笑意转为阴冷,“她来作什么?”
“皇后娘娘请贵嫔前往徽音殿一叙。”
裴玄想也不想就低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蕴宜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宜儿!”裴玄眉头蹙起,双手紧握住苏蕴宜的肩膀两侧,“你莫要把后宫争斗当做你家姊妹间的寻常龃龉,魏氏那女子阴狠歹毒,你杀了她的女官,今日纵火栽赃又不成,她定会伺机再度报复,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话锋却是一转,“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京口,你第一次陪我去医庐那次?”
京口,流民棚屋地,潦草破败的医庐上,却洒着世间最明媚的月光。当夜他牵着苏蕴宜的手行走在山峦下,走了多久,也就看了多久。
目光渐为软化,裴玄沉声道:“我记得,我们才到医庐门口,那些病患直勾勾地盯着你,你吓坏了。”
“是你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过去的。”五指像灵蛇一样钻入裴玄的掌心,苏蕴宜与他十指相扣,晃了晃胳膊,“可是后来就都是我自己走了。”
“我知道你永远都在,但我也想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乔木,而非依附你的丝萝。”
“……好吧。”裴玄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你得答应我,若遇上了什么事,不要硬碰硬,记得来找我。”
苏蕴宜举手发誓,“我一定跑着来找你!”
苏蕴宜走后很久,裴玄的目光还沉沉地追着她离去的方向。
陈忠忍不住劝道:“陛下大可不必担忧,如今册封贵嫔的明旨已下,皇
后召见也是理所当然,贵嫔聪慧,未必便会吃亏,况且今日昭华长公主也在徽音殿中……”
他说了一大堆,裴玄都只是默然听着,只在听到“昭华”二字时动了动眉头,“昭华?她去徽音殿作什么?”
“昭华长公主出降魏太傅,与皇后娘娘互为姑嫂,许是有话要说吧。”陈忠干笑了笑,“有长公主在,应当会护着贵嫔才是。”
“她才不会呢。”裴玄轻鄙地扯了下嘴角,冷冷道:“她早忘了自己姓裴,一心只有她那好夫婿魏桓了。”
……
正如此前听闻的那般,徽音殿离式乾殿极远,几乎隔了一整座建康宫。而引路的宫婢行走如飞,一路上都没有丝毫停顿等待。本以为如苏贵嫔这般江南来的娇弱女子定然吃受不住,可谁知回头一看,苏贵嫔神情自若,脚下步履生风,甚至还能平静地开口道:“徽音殿果真气派,我是现在就进去参见皇后么?”
那宫婢一惊,又迅速地板起脸,倨傲道:“此刻皇后娘娘许是在午睡,贵嫔且在外头候着,容奴婢前去禀报。”
待她裙摆一转,扭头离去,苏蕴宜就对身侧的倚桐和莲华笑道:“你们信不信,皇后不睡个两三个时辰,是不会醒的?”
“皇后必是想将娘娘晾着,好搓一搓娘娘的锐气!”倚桐气愤地道。
莲华擦了下额前沁出的汗水,看着头顶酷烈的日光,“如今正是暑热最盛之时,倘若要真在大太阳底下熬上两三个时辰,人非中暑不可。”
“可不是么,但皇后只说候着,又没说只让我站候。”苏蕴宜微微一笑,“倚桐,莲华,去搬了凉椅和阳伞,再取些冰块和湃过的果子来,皇后要咱们等,咱们好好等着便是。”
第61章
“人到了?”魏皇后斜倚在美人靠上,脚下跪着两个宫婢,正在为她小心捶腿,而她凤眸微阖,淡淡道:“这远远一路走来,苏贵嫔怕是累坏了吧?且叫她在外头站着歇歇脚,正好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再召见她吧。”
“你何苦这样作弄她?”
宫婢们自然不敢有异议,说这话的人坐在另一侧,通身绫罗,满头珠翠,正百无聊赖地绕着手中的锦帕。
魏皇后抬眼回望,挑了挑眉,“怎么,昭华,你心疼你这位新嫂子?”
昭华长公主以袖掩唇,轻嗤了一声,“兄长的女人,自有兄长心疼,可轮不到外人多管闲事。”说罢,若有深意地向魏皇后的方向瞥去。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纱帷,彼此之间都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昭华自然也没瞧见,魏皇后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毒。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去看看外头的苏贵嫔如何了?她那身娇体弱的,可别晒死在我徽音殿外头。”
“苏贵嫔她……她……”宫婢的声音弱弱响起,“她正在吃葡萄。”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徽音殿外却支起了一顶大伞,苏蕴宜躺在伞下,靠着凉椅,摇着扇子,两边分坐了倚桐和莲华,正给她细细剥着葡萄皮。
葡萄是用冰冻过的,冒着丝丝寒气,凉得有些冻手,莲华得拿指头尖剥,完事儿了将酸的喂给苏蕴宜,甜的留给自己。
倚桐吃着冰葡萄,称赞道:“到底是皇宫里的葡萄,比吴郡家里的就是甜。”
“……”正被酸得直咂嘴的苏蕴宜:“甜吗?”
徽音殿的殿门忽然打开,一列二十余宫婢簇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看着二十上下的女子朝此而来。为首那女子长眉入鬓,轮廓俊秀英气,此时天气炎热,她一双丹凤眼却结着寒霜,正冷冷睨着自己。
另一女子眉眼间与裴玄竟有几分相似,她神情漠然,对上苏蕴宜打量的眼神,也只是淡淡移开。
目光最终定在那英气女子脸上,苏蕴宜在倚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悠然行至她们身前,向魏皇后行礼,“妾身贵嫔苏氏,参见皇后娘娘。”又向另一女子颔首笑道:“见过昭华长公主。”
昭华讶异地道:“你我素未谋面,贵嫔倒认得出我?”
“长公主国色天香,与陛下颇有相似之处。”
“贵嫔初入宫闱,与皇兄倒是恩爱。”说着,昭华的目光悄然转向魏皇后,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苏蕴宜也静静地等着,可魏皇后并无半分异常之色,“苏贵嫔,本宫叫你在外头候着,你怎的竟自个儿躺下了?”
苏蕴宜笑道:“妾身以为,这暑热难耐,皇后娘娘心慈仁善,必是会体谅妾身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