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等你来。”苏蕴宜冲他眨了下眼睛。
“陈门丞,除了陛下住式乾殿,我住显阳殿外,宫中还有哪些人?”
目送裴玄走远后,苏蕴宜才悠悠抬步,在陈衡的指引下往显阳殿走去。
“娘娘可是想问后宫之中的其他妃嫔?”陈衡低头一笑,“宫中无有太后,此前六宫之主便是魏皇后,魏皇后住徽音殿,离陛下和贵嫔都甚远。自皇后之下,便都不过是些美人、才人的,不成气候。”
他说的倒与裴玄一致,只是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某处异样,“此前?”
陈衡低眉顺眼,“此前六宫之主是魏皇后,贵嫔既来,日后便不是了。”
“你倒乖觉。”苏蕴宜笑了笑。
显阳殿被精心布置过,苏蕴宜从外走到里,只觉得处处都颇合心意。连殿中伺候的宫人也都眉清目秀,一见了她无不诚惶诚恐、恭敬行礼。
做贵嫔,到底与在家做女郎大不相同。
苏蕴宜手扶栏杆,向下眺望重重宫阙,不由想——来日若做皇后,又是如何?
正出神间,忽而殿门外传来女子尖细的叫声:“听说苏女郎已入住显阳殿,人在何处?皇后娘娘有令,还不快叫苏女郎出来接懿旨!”
苏蕴宜眼神一沉,瞥向一边,倚桐当即会意,拢着袖子快步走出去,“放肆!是谁敢在显阳殿大声喧哗!”
出声叫嚷那女子眉眼细长、颧骨微耸,她身着宫中女官服制,身后跟着数个宫人,见倚桐出来呵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乃皇后麾下女官,与你这小婢子说不着,苏女郎现在何处?叫她出来。”
“我们贵嫔是这显阳殿之主,岂是尔等想见就见的?你既说是奉皇后之命,懿旨令牌何在?”莲华柳眉倒拧斥道。
“贵嫔?”那自称女官的女子“扑哧”笑出了声,“陛下未下明旨,皇后不曾晓谕,这宫中何来什么贵嫔?不过是侥幸承恩入宫罢了,没名没分的,连住在含章殿的那群才人都不如!”
她身后那群宫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倚桐,莲华,我方才好似听见,有自称皇后手下来此?”哄笑声中,苏蕴宜缓步出现。
见她面色沉着、步履从容,那女官心头微沉,收了笑,“苏女郎,我便是皇后手下女官魏茵,皇后命我来此是……”
“拖出去,杖毙。”
女声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还姿态嚣张的魏茵登时惨白了一张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苏蕴宜,“你……你敢!我是皇后亲信,你尚未正式册封,与庶人无异,你怎能……”
不待她叫完,苏蕴宜嗤笑道:“一无懿旨二无手令,无故闯入我显阳殿中咆哮撒野,还敢说自己是皇后亲信?”
“不错!我看你分明是借皇后之名蓄意行刺!”倚桐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那女官道:“还不快把她拖出去!”
然而满殿宫人,竟无一人敢动。
魏茵见状,又冷笑起来,“你还当这是在吴郡么?我告诉你,这里是建康宫……”话音未落,她忽见眼前有猩红血线一闪而过,随即喉间传来刺痛,手脚霎时冰凉,魏茵脚下软了软,竟无力再站,跌跪在地。
耳边传来滋滋喷水声,她迷惑地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却摸到满手血红。
一瞬的死寂后,殿中尖叫声四起,显阳殿内乱作一团。
唯有苏蕴宜等人镇定自若,莲华收回匕首,在衣袖上胡乱抹了抹,不屑嘀咕道:“什么女官,比大鹅还容易杀点。”
陈衡此时才从旁现身,见了满地的血,惊慌地跳到苏蕴宜身边,“哟,贵嫔娘娘,怎么了这是?地上这个不是魏女官么,怎么突然躺下了?”
“你认识她?”苏蕴宜一挑眉。
“认识是认识的,这位是皇后身边的魏茵女官。”
在魏茵最后寄希的目光中,陈衡叹道:“只是奴也想不到,她竟会是潜伏在宫中的刺客呀!”
猩红温热的血液汩汩流淌到苏蕴宜脚边,她嫌恶地看了眼尸体,瞥向呆若木鸡的显阳殿众宫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刺客的尸体处理掉!”
原本如木偶一般的宫婢们忽然争先恐后地动了起来,抬尸首的抬尸首,擦血的擦血,不一会儿功夫,地板恢复了洁净,苏合香驱走血腥味,显阳殿整洁静谧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蕴宜冷眼看着,待她们各自归位,才轻哼一声,提着披帛走上玉阶,在大殿主位上转身落座,“你们给我记着,这里是显阳殿,既入我殿中,从今往后,你们便只有我这一个主子——都听清楚了吗?!”
陈衡与倚桐等人先跪,其余宫人也都战战兢兢地跟着跪下,齐声高呼:“奴婢谨遵贵嫔之命!”
第59章
待裴玄踏入显阳殿寝宫时,苏蕴宜已沐浴散发,换了一袭柔软的寝衣,正坐在菱花镜前,由倚桐细细梳头。
室内灯火昏黄温暖,映着美人的侧脸温婉生光,没来由的,裴玄的心头软软塌陷下去一块。他挥退意图行礼的宫人,从倚桐手里接过木梳,“听陈衡说,你才来殿中,就杀了魏氏派来的一个女官?”
“什么女官,”苏蕴宜认真地纠正他,“那分明是刺客。”
“是,是刺客。”裴玄从善如流地改口,撩起她一缕秀发轻轻梳理,“魏氏果真大胆,竟敢派刺客行刺于你。”
“其实,皇后倒也未必知情。”对上铜镜中裴玄狐疑的眼神,苏蕴宜眯了眯眼睛,狡黠地笑了,“但正因如此,这宫中才需好好搜检一番,不是么——谁知道这偌大的建康宫内里还藏了多少刺客?”
裴玄也笑了,“魏氏自以为聪慧,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谁知弄巧成拙,反倒给你拿住了把柄。”
“其实把那女官打成刺客这招,不过是我临时起意,行迹粗糙得很,恐怕经不起细究。”苏蕴宜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不要紧吧?”
下巴抵上她的头顶,裴玄将苏蕴宜搂入怀中,低声道:“你尽管放手去做,善后的事,一切有我。”
夜色寂寂,灯火融融,两人安静地相拥,听着彼此平静的心跳。
“册封你一事,只因路上匆忙,来不及明旨下发,来之前我已拟好旨意,明日就正式下旨,绝不会让你没名没分地待在宫里。”想起陈衡来禀报时提到那女官嘲讽苏蕴宜的言论,裴玄压下心头恼怒,将她愈发搂得紧了些,郑重道:“哪怕贵嫔也不过是暂时的,待我料理了魏桓,即刻便封你为后。”
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谦让一下,但想了想,还是揪住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认真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子一言九鼎,你可得记好了——我是一定要做皇后的!”
扯过她的手,裴玄在手背上亲了亲,“遵命,我的皇后娘娘。”
两人又腻歪了一阵,搂搂抱抱地上了榻。裴玄今
日忙于朝政,大概是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倒是苏蕴宜有些认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没有丝毫睡意,她又枕在裴玄的胳膊上,怕动得多了吵醒他,便用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同一个人,但她总觉得裴七郎和裴玄是不同的。直到此刻,看着他穿着和自己同样的寝衣,散了头发,睡颜柔和静谧的样子,裴七郎和裴玄的模样渐渐重叠,最后合二为一,定格成眼前人。
难言的悸动在心底逐渐泛起,继而翻涌成浪,苏蕴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嘴唇轻轻贴上裴玄的嘴唇。
按照她的打算,这本该是个一触即分的亲吻,可背后忽然抵上的手打断了她的计划。裴玄仍闭着眼,身体却欺压而上,舌尖熟稔地挑开她的牙关,勾动她一起沉沦。
“唔……”苏蕴宜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也不知是想迎合还是推拒,裴玄的唇舌将她的思绪也搅乱,极艰难地才挣出一丝神志,“七……七郎,你有没有……啊别咬那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裴玄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尖萦绕充斥着苏蕴宜发肤间的阵阵幽香,但除此之外,仿佛还有一股隐秘的、幽微的……焦味?
“什么东西烧着了!”裴玄从苏蕴宜身上猛然抬起头。
走水哪怕是在皇宫也是一件大事,建康宫多为木制,一旦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当即起身穿衣,陈衡匆忙入内禀报:“陛下,贵嫔,显阳殿偏殿不知何故走水,奴已差人在着手扑灭,请陛下与贵嫔立即移驾!”
裴玄一把拽住苏蕴宜的手,“你先随我同去式乾殿!”
“不急。”苏蕴宜的脸色异常阴冷,可她眼神沉着依旧,“我倒要好好看看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
火蛇翻卷,浓烟滚滚,橙红刺目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染成同色。宫人和侍卫们漆黑的人影在火光中来回奔走,显阳殿偏殿的支柱在一片喧闹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偏殿轰然倒塌。
苏蕴宜和裴玄并肩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富丽巍峨的显阳殿垮塌下去一块,像美人儿跛了一条腿。
幸而火情发现及时,侍卫和宫人们也救火得力,总算在火势蔓延到正殿前把明火扑灭了,只余漆黑刺鼻的烟雾仍在显阳殿附近缭绕徘徊。
明火虽灭,苏蕴宜的眼瞳中却仍旧倒映着烈焰一般,燃烧着熊熊火光。
苏贵嫔头天入宫,其所在的显阳殿就走水焚毁小半,发生如此不祥之事,可以想见她此刻心情必然糟糕至极。此刻侍奉在旁的几个宫人全都噤若寒蝉,生怕贵嫔的怒火要发泄到自己头上。
裴玄转头担忧地看她,却见苏蕴宜忽然低下头,双肩耸动不已——隐忍半晌,苏蕴宜终于按捺不住,竟仰面大笑起来。
“七郎,”苏蕴宜笑着,抬手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原来她也不过如此。”
“是。”裴玄帮着擦了擦她的脸,“他们不过如此。”
显阳殿受损,一时半会是不能住人了,苏蕴宜便搬进式乾殿与裴玄同住。
白日里才劳顿过,晚上歇下没多久又逢此意外,这一回苏蕴宜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倒是裴玄,因上朝时辰在即,干脆也不睡了,召来自己的心腹宦官陈忠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顿,又换了朝服往太极殿去。
文武百官早早就候在太极殿外,听闻大宦官唱和,便列队而入,各自归位。陛下已然端坐帝位,面前十二旒遮掩,看不清神情。
陈忠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太史令何承天有本启奏!”
太史令是太常寺之首,主管礼仪祭祀、记录星象、占卜吉凶等。何承天一开口,裴玄的心弦就微微紧绷起来,他沉声道:“说。”
何承天出列道:“陛下,臣夜观星象,见紫微垣黯淡,而有彗星入营室,此乃后宫不宁,皇后失势之兆。怕是有妃嫔不祥,恐将牵连国母,祸乱朝政。此不祥之气聚于东南方向,敢问陛下,东南方是哪位娘娘的居所?”
静默了一瞬,裴玄缓缓道:“东南方向,宫殿众多,朕所居式乾殿亦在彼处,难不成何卿是想说,是朕不祥吗?”
“臣不敢!”何承天嘴上说着不敢,面上眼中却并无半分敬畏之色,只是垂下眼冷声道:“只是星宿变化,事关江山社稷,臣不能不慎重,还请陛下详查!”
裴玄正欲反驳,却另有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说起东南方向,我方才见宫中东南方有黑烟升起,莫非竟与此事有关?”
说话那人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自然也是魏氏手下,他一开口,立即引来不少大臣附和,“我也见到了,那黑烟甚是凶猛诡异啊!”
“仿佛听闻是显阳殿不慎走水了,下半夜才扑下去。”
“这便奇怪了。”御史大夫眉头紧锁,似是十分疑虑地道:“臣听闻显阳殿无人居住,空置已久,如何竟会走水呢?”
他话音落下,殿中众人俱都静默,都在等着裴玄的回答。
而在玄色广袖的遮掩下,裴玄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处已然森森发白。
若他承认苏蕴宜昨日入住显阳殿,那么群臣必然会把不祥的罪名扣到她头上。可若不承认,册封之事便暂时不能提上议程,一鼓作气,再而衰,往后再想册封贵嫔,只会难上加难……
正值两难之际,忽有一小黄门自太极殿门口一闪而过,隐晦地向陈忠点了一点头,陈忠立即转向裴玄微微颔首。
“吴郡苏氏有女,朕心爱之,欲册封其为贵嫔,昨日已将显阳殿赐予她住。”
裴玄话音未落,底下果然掀起了一阵风波。
何承天立即高声道:“苏氏初入宫闱,便引得皇宫走水,又有星象不宁,足可见其为不祥之身。望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以正宫闱,安天下之心!”
裴玄面沉如水,“走水实乃意外,并非贵嫔所为,岂能怪罪于她?”
“非也非也,”御史大夫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熟读经典,岂能不知妲己可以乱商、西施能够灭吴?小小女子,有时亦是亡国之祸端。”
“御史大夫说得正是!头天进宫,其所在宫殿就走水了,实属不祥!”
“听闻那苏氏有褒姒妲己之貌,此乃祸国殃民之兆啊!”
“陛下,显阳殿走水恐是上天预警,若放任不管,商纣幽王之祸就近在眼前了——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一阵窃窃私语后,魏氏鹰犬们迅速抱成一团,齐齐向裴玄躬身道:“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裴玄眉头紧锁,他放眼望去,容纳数百人的太极殿中,此刻还站着的,竟只有寥寥十几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