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嘴角总是噙笑,温柔的嘲弄的淡漠的,会在动情时在她耳边声声呢喃,唤她小名,宜儿……宜儿……
“蕴宜!”
耳边响起的却是秦长卿强压激动的声音,“我终于娶到你了!”
一旁的苏治“咳咳”两声,故作不悦道:“我妹妹还没过你家门行三拜呢。”
秦长卿但笑不语,一旁的亲眷们则起哄道:“这不是马上的事儿么!”
苏治自然知道,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彰显大舅兄的权威而已,他对着秦长卿板着脸道:“纵使我妹妹入了你家门,也还是我妹妹,若被我知晓你胆敢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秦长卿自然连声告饶说不敢。苏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递上苏蕴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去吧。”
不过一瞬怔愣,左手已被另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包围,苏蕴宜不自主地随着秦长卿的牵引往前走去,再回过头时,已出了苏宅正门。
说来也奇怪,分明走出不过几步,再回头看,竟觉那朱漆大门,有如天涯般遥远。
苏蕴宜默然回头,垂下眼帘,待走进花轿,织金轿帘落下,外头的一切嘈杂,喧闹声、弦乐声、爆竹声,竟一下都变远,逐渐又消失不见了。
……
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的花轿远去,苏长女恨恨勾了下嘴角,谁知这一下动作过大,竟牵动了脸上的伤处,顿时疼得她半张脸都微微抽搐起来。
她连忙扭头遮掩,却正好瞧见身边的虞越踮着脚尖,正痴痴张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昨日他留给自己的伤处还在抽痛,此刻他却痴望着别的女人。妒火与恨意一下子将苏长女点燃,她不顾这是在外头,狠狠掐住虞越胳膊上的软肉左右拧动,咬牙道:“好看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缝到你那老相好的身上去?”
“你疯啦?快给我松手!”虞越疼得倒抽冷气,顾及着到底是在苏家,只能瞪着苏长女,故意往她心口上戳,“你这个毒妇!蕴宜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
苏长女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喜欢她?好哇,好哇,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人家的花轿截停下来啊,我保管退位让贤!”
不知是苏长女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原本已经缓缓启程离去的迎亲队,不知怎的竟真的停了下来。
守在苏宅门口的亲眷们看不到最前头的动静,只能面面相觑,不住地问着左右,“前头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的突然不走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连正在互掐的怨偶也彼此松了手,好奇地左右张望,苏长女更是在心底暗暗期盼着最好那苏蕴宜暴毙当场。
躁动间,一队骑士飞马疾驰而来,骏马横冲直撞,亲眷们不得已踉跄着退到路两边,这些人都是世家出身,从来高高在上,当即出声喝骂起来,“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竖子!胆敢冲撞我等,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那些骑士却一脸漠然,手持令牌高声宣布:“陛下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才迈出门槛的苏俊骤然闻言,险些脚下一软,幸而有苏治在侧搀扶才没摔倒,他勉强直起身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下驾到?”
陛下不是应该待在建康皇宫么?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吴郡呢?
虽说各自腹诽不已,但陛下终究是陛下,哪怕众人皆知他为魏氏所挟制,只消他在那个位置上一日,明面上他就是这大锦的至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很快整条长巷,除了沿途护卫的骑士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
陛下尚未露面,威压便已蔓延四下。
连在花轿中的苏蕴宜也感到惴惴不安,她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高声呼喝,晓得是皇帝突然驾临吴郡——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是在她成婚当日,偏偏就是在接亲的这条路上?
苏蕴宜不能不多想,此时未至正午,日头不算猛烈,她周身却已沁出薄汗,黏湿了单薄的明衣。正失神间,秦长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蕴宜,蕴宜,快出来跪迎陛下。”
“……哦。”蓦然回神,苏蕴宜抬袖拭了拭额头,正要掀帘而出,忽而有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纵使没有亲眼所见,只闻声音,也可以觉出这是一架极为沉重华贵的车辇,缀在盖弓上的铃铛发出金玉般的脆响,铃声分明清脆动听,却有如石斧,声声凿在苏蕴宜心头。
而车辇缓缓迟滞,就停在花轿当前。
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虫鸟也为帝王之气所慑,不敢高声。
苏蕴宜浑身僵硬,她的手就停顿在轿帘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随之凝滞。
“陛下来接苏贵嫔回宫,尔等还不快将贵嫔请出
来!”
立于车辇前的亲卫昂首出声,底下众人却皆是一头雾水——苏贵嫔是谁?
当今皇后是魏太傅之妹,此事众人皆知,只是不曾听闻陛下后宫中还有位贵嫔,而且还姓苏?莫非与今日新妇一样,都是出身于吴郡苏氏?
有关系密切的友人悄悄附在苏俊耳边说:“竟不知你家还出了位贵嫔娘娘,苏兄瞒得我们好苦。”
苏俊自己却也是一脸茫然:家里出了位贵嫔?
他怎么不知道?
这许多人中,唯有秦长卿若有所感,他伏身在地,僵硬地拧动头颅,看向身后的花轿,那里头有他尚未正式过门的妻子。
而早在姚子昂声音响起的那一瞬,苏蕴宜已然跌坐回原位,两颊涂着的胭脂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猩红的轿帘,下一瞬,帘子被猛然掀开,方才还只存在于恍惚幻视中的人倏忽出现在面前。
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五色锦帷被风拂起,露出华盖下帝王年轻的面庞。正如她梦中所想的那样,他嘴角噙一抹嘲弄而淡漠的弧度。
他在看着她笑。
第55章
十二旒轻微晃动,手臂自宽大厚重的玄色冕服广袖中探出,一如那夜月下荒野。
裴七郎向她伸手,说:“宜儿,我来接你了。”
苏蕴宜仍旧僵坐着没有动,眼前人的模样如此清晰,她却仍疑心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然而很快,疑心被打破,两位宫女近身上前,她们口称见过苏贵嫔,随即一左一右,半是搀扶半是挟制地将她送上龙辇,五色锦帷落下,将外界隔绝,这一方天地,到底只剩下她和他两人而已。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质疑,就连她那即将拜堂的未婚夫婿,也只在她经过他时,微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她被送上帝王的膝头,听见他带着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你看,权势多好,权势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喉咙颤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明知我不愿……”
话音未落,下巴被冰凉的手指捏住,苏蕴宜被迫转头,对上那一双笑意和煦的眼眸,“夺了朕的清白之躯,却想扭头转嫁他人。”
“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想将朕始乱终弃么?”
苏蕴宜身躯颤抖,她哀求道:“陛下,求您放了我。”
裴七郎却没有说话,他拧着眉头,盯着苏蕴宜的脸,似是很不满她今日浓重的妆容。他伸手碰住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抹着她的脸颊、嘴唇,想将她脸上嫣红的胭脂抹掉。
胭脂糊开来,染了他半手,然而终究有一部分是抹不掉的,那明晃晃的红色就那么残留在她唇上,刺着他的眼睛。裴七郎终于按捺不住,嘴唇替代了手指,狠狠咬住苏蕴宜的殷红的唇瓣。
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味儿在苏蕴宜的唇间弥漫,而裴七郎毫不在意,舌尖挑开她的贝齿,闯入、席卷、吮吸、啃咬,唇瓣厮磨。
苏蕴宜只觉头脑发麻发热,仿佛魂魄也将要被裴七郎吸走吞噬。
她心里不愿给这人做妾,做妃妾也不愿,可身体终究比内心坦诚,明明白白地眷恋着他,于是很快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里,融化在情海中。
直到裴七郎的手指探入明衣襟口,冰凉的手指触及到颈下那敏感的肌肤,苏蕴宜才战栗着睁开眼,虚虚握住他的手,“陛下……”
压抑着长出一口气,裴七郎喉结滚动几下,哑声道:“裴玄。”
“……什么?”
“我的姓名,裴玄。”裴七郎在她耳边喘息着呢喃:“我姓裴,却并非河东裴氏的裴,而是当今皇室之裴。先帝诸子中,我排行第七,幼时母妃常唤我,七郎。”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苏蕴宜却不知为何听得心头酸胀痛楚,她撇过头,闷闷道:“陛下现在才同我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太迟了么?”
下巴被再度掰回去,裴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唤我七郎。”
恼怒与火气窜至心头和眼眸,苏蕴宜冷嗤一声,硬是挣开他的手,“陛下怕是认错人了,我所认识的裴七郎,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背转过身,蹒跚着起步就要往龙辇下走,“今日是我婚礼,陛下若是赏脸来吃一盏喜酒,妾自然荣幸之至。可若是为了旁的而来,请恕我不能从命。”
话音落下,锦帷掀开,护在龙辇外数不清的侍卫与宫人齐刷刷地回头,姚子昂躬身问:“贵嫔可有吩咐?”
身体霎时僵直不能动弹,苏蕴宜怔忪地站住,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贵嫔,看来你还没有搞懂,朕亲自从建康来到吴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腰际贴上一只宽大的手掌,裴玄揽着苏蕴宜站起,自锦帷后现身,他低头,目光自一众漆黑的头顶上掠过,定在苏俊头上。他启唇道:“苏卿。”
苏俊后颈一凉,当即用力叩首,“臣在!”
“朕身侧之人,你可认识?”
先前还状似温情地说着“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的苏俊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是陛下的贵嫔娘娘!”
目光移到苏治头顶,裴玄又问:“大舅兄怎么说?”
“臣不敢!”苏治也跟着伏首在地,“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嫔。”
怀里的娇躯剧烈地发起抖来,而裴玄更加用力地按住她,面上浮笑,望向最后一个人,“秦长卿?”
“……”秦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来,“她是陛下的苏贵嫔。”
“你看,他们都懂了。”柔软却微冷的嘴唇贴着苏蕴宜的耳垂,裴玄如情人喁喁私语,“宜儿,现在你懂了吗?”
两行清泪自眼角倏忽滑落,苏蕴宜茫然而麻木地软在裴玄身上。裴玄反手搂着人回到龙辇中,缓慢吻去她颊上泪痕,动作轻柔,“别哭啊宜儿,这点痛,还请你忍着。”
他的语气骤然冷酷,幽幽地说:“因为你不痛,就不会明白我听到你要嫁给别人时有多痛。”
……
裴玄想起今日凌晨,听吴郡太守茫然说出那一句“苏五氏女是陛下贵嫔?可她不是今日就要出嫁广陵秦氏郎君么?”后,心脏骤然传来的尖锐抽痛,令他此刻回想起来都犹自胆战。
好疼啊,是真疼,好似自母妃离世后,哪怕受魏桓挟制多年,哪怕被魏后几番羞辱,也都没有再如此疼痛过。
可苏蕴宜即将另嫁他人的消息,却如天狗食日,让他整个世界都霎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从这灭顶的痛楚中挣脱出来,丢下城门诸多官吏不管,匆匆赶到别院,直到院门打开的前一瞬,他还在心底默念:她在等我,她一定就在这里等我。
可跪了满院的亲卫告诉他,她真的走了。
她也是真的要嫁给别的男人了。
姚子昂瑟瑟发抖着禀报她脱身的方法,而裴玄只是木着脸听,至于那个帮着她逃脱的侍女,更是看也懒得看一眼。
那些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
唯一要紧的事,就是他得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么,宜儿,其实那时候我想过的。”牵住苏蕴宜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裴玄看着她,轻声道:“我想过要不要干脆就此放手,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苏蕴宜眼睛眨了眨,无神的眼底流出一点光彩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裴玄忽而笑了,是那种讽刺的、气恼的笑,“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