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啊,我就是故意把蕴宜换出去的啊,怎么了,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水月与小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姚子昂倒确实是在忍气吞声,为了避开莲华乱吐的葡萄皮,他不得已连连后退,强压着恼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苏女郎是我家郎君的未婚妻子,你怎能毁她姻缘?”
“姻缘?!”一拍床铺,莲华猛地一个仰卧起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那才叫姻缘!像你家郎君这样的,凭白把人关在自己屋里,哪天随便往家里一抬,这叫娶妻?我呸,寻常富贵人家纳个贵妾都比这有规矩!”
莲华是流民堆里出来的,又在淮江王府那等炼狱魔窟修炼数年,一张嘴皮子早已炼成金刚不坏的功夫。接连又蹦出一串什么“装腔作势”、“伪君子”,什么“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之类的,喷得姚子昂是面红耳赤,应对不能,只好一面说着“好男不跟女斗”一面连连败退。
眼见姚子昂遁出屋外,莲华大声道:“诶,那小子,你这儿葡萄不错,再给我送一盘过来!”
“坏了我的大事,还敢跟我要葡萄!”姚子昂不敢高声反驳,只能暗自愤懑地踢着门槛。
另外两个亲卫彼此面面相觑,“姚老大,苏女郎跑了这我们可如何向郎君交代啊?
不如趁着郎君还没从建康回来,咱们去一趟苏宅,偷偷地把人给……”
话音未落两人便挨了姚子昂一人一下,“郎君能从苏宅大摇大摆地把人带走那是因为他是郎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苏使君能放你进门?”
“那可如何是好?建康那头传来消息,郎君已然得手,过段时日就要回来接苏女郎了,届时见她人不在,咱们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姚子昂面色郁郁,“先派人守在苏宅门口盯紧了苏女郎的行踪,寻机动手。然后……”
两个亲卫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高招,谁知姚子昂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然后去拿盘葡萄来,堵上那个女人的嘴!”
暂且稳住了别院里这尊佛,姚子昂亲自带人潜伏在苏宅外头,蹲守苏蕴宜。本以为苏女郎好不容易逃回家中,定要埋头不出,谁知她着实胆大,竟然不过三四日就光明正大地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门。
“女郎,似是有裴郎君的手下守在外头。”瞥见那几个行迹鬼祟的陌生男人,倚桐悄然放下车帘,扭头对苏蕴宜小声说。
“意料之中的事。”苏蕴宜淡定地搅了搅手帕,“所以我才特意带了这么多人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若胆敢造次,那便是强抢世家贵女,吴郡太守饶不了他们。”
“便由得他们跟着吧。”
此次别苑游玩,苏蕴宜邀请了素日与自己要好的贵女们,几个姊妹念着许久未见,也都赏脸赴约,一齐在菡萏别馆门口碰了头,有说有笑地往里走。
“我听兄长说,蕴宜你已与广陵秦氏郎君定了亲?”
原平文氏女郎文宁忽然提起苏蕴宜的亲事,另外几个女郎当即两眼放光地凑上来八卦,“此事当真?你怎的瞒得这样好?”
婚期在即,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苏蕴宜坦然笑道:“今日本是要同你们说的,我与秦郎君已过了纳吉纳征之礼,待选定了婚期,我就亲自写了帖子送去你们府上,待我成婚那日,你们可都要来吃我的喜酒。”
几位女郎连声道“一定一定”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怎的你的婚事来得这样突然?前头一丝风声都没有,一下就告诉我们要嫁人了?你那位嫡出的长姊都还未出嫁吧?”
实情自不能托出,苏蕴宜也只好说一些“缘分天定”之类的话。
文宁笑道:“蕴宜这一嫁人,吴郡城里多少郎君要伤心欲绝了。”
苏蕴宜立即作势要打她,文宁便躲到其他姊妹身后,几个人正胡闹着笑作一团时,一个丫鬟忽然从旁斜出,见了诸女,却像受了惊吓似的一抖,手里捧的青瓷莲华大碗猝然落地,四分五裂的同时,里头盛的水也溅了一地。
“啊!”惊叫声四起,文宁身上溅到了水,恼怒地拍着衣袖,“你这丫鬟怎的做事毛手毛脚的?青天白日的你是见鬼了吗?!”
那丫鬟当即跪地求饶,“是长女郎命奴婢来接水,奴婢一时不慎才……才……”她状似瑟缩地抬头,极为迅速地看了苏蕴宜一眼。
苏蕴宜微微颔首,装作讶异道:“你是长姊的丫鬟?她今日也来了此地?”
“长女郎确是在此,只是她身子不适,正在……正在休息……”
苏蕴宜便向左右道:“既然长姊身子不适,于理我该前去探望才是。”
其他几个女郎都点了点头表示同去,文宁却忽然“咦”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身,用两根手指从地上一滩水渍中拈出一个长条形的袋状物件,“这是何物?”
这奇怪的物件又薄又透,若非文宁眼睛尖,寻常人一下子还真看不见。
几个未出阁的女郎都好奇地凑上来打量,“是个小袋子!”
“这么小这么薄,能用来装什么?诶,这是你家女郎用来做什么的?”
那丫鬟闻言,却是头也不敢抬,一对耳朵已然血红。
“嗤,不肯说就算了,我一会儿当面问苏蕴华。”文宁将那物件轻飘飘甩了回去。
几人跟着苏蕴宜来到一处院中,这院子四下静谧,外头竟连一个侍奉的丫鬟都没有。在这极静之下,屋里异样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夹杂着床榻摇动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第52章
屋内充斥着的暧昧、混沌与燥热,仿佛从门缝里丝丝渗透出来,舔上门外站着的几位女郎的脸颊耳垂。
纵然未经人事,她们也能隐约察觉出里头那诡异的动静源于何事。文宁忽然想到方才那只薄透的小袋子,顿时一阵恶心,拿出帕子将右手抹了又抹,又是厌恶,又是兴奋地低声道:“诶,蕴宜,你长姊不会就在里头吧?”
“不可能!”苏蕴宜断然否认:“我长姊为人端庄矜持,岂能……岂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苑的丫鬟和家仆在胡闹!看我进去好好教训他们!”
她作势就要闯入内,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女郎连忙拉住她,“若真是你长姊,你这样陡然闯入,坏了她的好事,她日后定要记恨你的!”
“那……那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犹疑。
文宁转了转眼珠子,终于说出了那个大家都暗暗期盼的提议,“不如,我们先悄悄地看一看?”
指尖沾了唾沫,将窗户纸戳破一个窟窿,一只正滴溜溜转着的眼睛贴上去,正好能看见室内那张床榻——床帏晃动,人影交叠,一只丰盈白嫩的手从床沿艰难探出,仿佛想要凭空抓住什么,然而很快又有一只更为宽大的手将它拽了回去。
苏长女仰头,浑身微微战栗,口中不自觉地发出绵长的低吟。
随即,她的身子软了回去,跌回虞越汗湿的怀抱里。
喘息声渐渐平复,虞越抚摸着她的长发道:“今日一别,你我来日相见不知又是何时。”
“这有何难?”苏长女笑道:“再过上两三日,咱们再来此地相会便是。”
“可总是私会,到底不成体统。”虞越低头,深情地凝视着苏长女,“不如我挑个良辰吉日,上你家门提亲,如何?”
苏长女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她撇过头含糊地说:“你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虞越猛然坐起身,“好在何处?你对我,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你的什么?玩物么?”
“我何曾呼喝使唤你?”苏长女也讶异地直起了身子,露出大半白皙娇嫩的皮肤,“这次不就是你约我来的菡萏别馆吗?”
“我?这次不是你……”话音未落,虞越忽然听见门外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下意识地抬头怒喝:“谁在外头?!”
几个你推我搡正抢着偷窥的女郎顿时一惊,不知是谁脚下一滑,竟不慎撞门而入,其余几个便一连串地跟着跌进门中,一时“哎呦”叫唤声不停。
苏长女怔愣片刻,“啊”地尖叫起来,连忙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身子,虞越也是又惊又臊,徒劳地拽着蝉翼薄纱帐试图挡住两人的身影。
文宁等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面说着“苏长姊对不住”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长女呆愣地捂着脸,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在来回冲击——完了。
“哟,这不是长姊和虞郎君么。”
又是一声轻笑,苏长女顿觉毛骨悚然,她颤抖着放下双手,果然看见苏蕴宜正含笑倚在门边。她神情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从狼狈难堪的自己和虞越身上掠过,不见一丝惊诧。
“我请来的姊妹们不慎坏了二位的好事,真是抱歉,我们这就走,二位请继续。”
苏蕴宜阖门而去,那轻轻的一声“砰”,却似乎是一块巨石砸在苏长女头顶,砸得她面无血色。
虞越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眼神闪了闪,看见惨白着一张脸的苏长女,忙试图拥住她安慰,“被瞧见了也没什么,我即刻上门提亲,
只要你我成婚,自然能堵住外人的嘴……”
回应他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冷冷的“滚”。
脸上火辣辣的胀痛迅速蔓延,虞越被扇得偏过头去,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看向面若冰霜的苏长女,“你说什么?”
“我说,滚。”
苏长女赤着脚下榻,披上衣服,几下用力抽紧了系带。穿好衣服,她又是那个骄矜自傲的贵族女郎,抬起下巴道:“虞越,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我之间,有如云泥。我是云,你是泥,你如何敢奢望能够娶我?”
“被人撞见了又如何?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天经地义。”
最后拢了拢发髻,苏长女正欲插上簪子,却见手里拿的正是那支琉璃荷花簪,不由嗤笑一声,随手丢了。
琉璃易碎,坠于地面,霎时迸溅成数不清流光溢彩的半透碎片。
虞越怔愣地看着那一地碎片,忽而深深地拗下头去,肩膀不住地颤动,直到压抑不住,他口中终于发出低笑,笑声阴森而冰冷,在死寂的室内回荡。
虽说在虞越面前撑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底从未受过这样大的耻辱,待苏长女坐回辎车中时,心头仍旧战战兢兢,面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几个随行的侍婢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简直恨不能藏进地缝里。
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苏宅,当苏长女看见苏蕴宜的马车已抢先一步到家时,更是眼前一黑。在侍婢的搀扶下,她硬撑着下了马车,“走。”
侍婢怯怯问:“女郎是要去哪里?”
“去见父亲。”
与其任由苏蕴宜添油加醋地抹黑,不如主动出面将此事化小,她这个嫡长女多少还有些用处,父亲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将她甩给虞家那等门第。
自我安慰了一番,原本七上八下乱跳的心竟也稍为平复,苏长女来到苏俊书房,尚未出声求见,陈夫人身边得力的女使便板着脸带着几个健妇走了出来,“长女郎,你的所作所为家主已然全部知晓,现如今他已不想再见你。”
苏长女脚下一软,幸而有侍婢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她咬了咬下唇,硬是又挺起了身子,“父亲怎能只听信苏蕴宜的一面之词就将我定罪?我不服!我要求见父亲,当面分说清楚!”
“放肆!如此当众咆哮又岂是世家女郎应有之礼?你们还不速速将长女郎压下去!”
几个健妇当即捋着袖子上前,一左一右钳住苏长女,如同捉小鸡一般拎着她,待来到祠堂门口,轻飘飘将她搡了进去,随即两扇大门轰地合拢,祠堂内便只剩下昏暗的烛火和一室漆黑。
苏长女怔怔看着满墙牌位,半晌没反应过来——怎的事情突然就成了这样?父亲怎会连一声辩解都不肯听她说?
难道,父亲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吗?
被苏俊彻底厌弃的恐惧席卷苏长女的全身,分明尚是夏日,她却觉得这祠堂有如三九冰窟,冻得她牙齿上下相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难捱。
她不自主地想到苏蕴宜,想到虞越,想到父亲,想到陈氏……想着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怨恨自心底一点点攀起,最终蔓延至整张脸。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就要贬她至此,凭什么?
幽暗烛光掩映下,苏长女面容诡异地扭曲,她凝视着祖宗牌位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大门忽然缓缓“吱呀”一声,打开又合拢。
一道人影从门外闪入,默默地睨着苏长女。
“苏蕴宜!”苏长女看着那人咬牙切齿,“你还敢来见我!”
“长姊做下那等事,尚且理直气壮,我又为何不敢来见你?”苏蕴宜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点亮了手边未燃的烛台。
苏长女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双肩耸动、花枝乱颤,半晌才停下来,“我凭什么不理直气壮?”
她伸手轻轻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身为吴郡苏氏的嫡长女,自当高高在上,那些凡俗规矩,不过是用来规训约束如你这般的卑贱之人,又岂能困得住我?那些事,我想做便做了,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长姊一向目下无尘。”苏蕴宜并不反驳,只将祠堂内原本灭了的蜡烛一根一根地点起,一面淡淡道:“不知当日你设计小妹落水时,是否也作此想?”
平地惊雷炸响,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脱口而出,苏长女才恢复过来的脸色,却随着渐盛的烛火霎时灰暗下去。
她的眼瞳惊疑不定地乱转,“是谁向你告的密?是我院中的人吗?那些个贱蹄子,待我出去,非得一个个扒了她们的皮……”
“没有人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