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却没心思陪他嘲讽淮江王府,急道:“可是夫君,如此一来,贤儿可怎么办?她才去王府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万一世子继任后,收用或是随手转赠了她,于咱们家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好哇!”
没曾想苏俊丝毫不见焦急,反而一摆手,“这你还别说,世子倒还算是个厚道人,他已经派人给我递了口信,说贤儿不曾侍奉过老贼便遭遇此事,甚是无辜,他有意遣散众姬妾,并将贤儿送还,两家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此前咱们原是打着山中清修的名义送贤儿出去的,如今只要悄无声息地把人接回,这件事便可抹去,日后也不必影响家中女儿们的嫁娶了!”陈夫人越想越觉得可喜,忙掐子午诀拜谢天尊,“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车马把七女接回!”
淮江王是三天前中的风,三天后晌午,苏家的马车悄悄停在了王府后门。
前来接苏七女的嬷嬷说:“家主一听能接女郎回府,喜不自胜,立即便遣了老奴等人来,说是务必带女郎平安回府。”
苏七女当着嬷嬷的面嘤嘤抹了把眼泪,待回到房中,登时沉了脸对苏蕴宜说:“他心里但凡有我这个女儿,一有风声就该立即前来救我,何必要等到那世子发了话才慢吞吞地过来!”
“你就知足吧,咱们好歹还有个去处。”苏蕴宜扭头望向门外,那里隐隐绰绰地响着无数女人的哭声,“你看她们,一朝被赶出府,连下一顿饱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们也实在可怜……”
苏七女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虽看不见人,但只听哭声,就知道那些女子们心中的孤苦与彷徨。她一向是瞧不起这些以色侍人者的,可如今不知怎的,却只觉满心悲凉。
想到自己若不是有苏蕴宜帮忙,恐怕也会沦落至此,苏七女一时愈发同情,忍不住说:“五姊,不如我们帮帮她们吧?你本事大,我拿些体己钱出来,你帮着她们在外头寻个住处,再教她们点刺绣簪花的本事,日后也好自力更生,不至于一辈子以色侍人。”
对上苏蕴宜讶异非常的眼神,苏七女不由红了红脸,“干嘛,我……我就不能偶尔发一次善心吗?”
“没有,就是觉得,你好像长大懂事了一点。”苏蕴宜冲她笑笑。
“什么嘛,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多一点而已……”正嘀咕着,眼见苏蕴宜起身朝外走去,苏七女不由问:“这就要走了,你还要去哪里?”
“放心吧,你说的那件事我回头帮你。”苏蕴宜头也不回地道:“我还要去接个友人。”
这友人自是莲华。
她背了一个小而单薄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跟在苏蕴宜身边,“蕴宜,我去你家真的没问题吗?我……我什么都不会做。”
“没事的,你就在我院中做个侍婢,帮我打理打理书房就行,很轻省的。”苏蕴宜侧头说着,目光不由落在她肩上背的那个包袱上。
那包袱看着轻飘飘的,耷在她肩头,拎起来能在半空晃三晃似的。
“你就只有这点东西吗?”苏蕴
宜忍不住出声问。
莲华笑笑道:“世子开恩,饶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许我们各自离去,已是天大的恩德了,自然不许我们再拿走王府中哪怕一针一线。”
她在淮江王府拼了命熬到现在,吃尽了苦头,留下满身的伤疤,最后只换来这一点点东西。
苏蕴宜忽然感到愤懑,胸腔内沉闷的气焰来回涌动,却始终找不到出口,挣扎半晌,只从嗓子眼中挤出一点声音,“这该死的……世道。”
莲华愕然抬头看她,“……蕴宜?”
“没什么。”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咱们走吧。”
苏家的马车缓缓驶离,苏蕴宜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今日天气阴沉沉的,淮江王府屋顶的琉璃瓦都仿佛失了颜色,被压在乌云下默然看着她们远去。
而再回苏宅,又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
苏蕴宜和苏七女各自回了自己院子中,先指了桃叶带莲华先去安顿,瞥见倚桐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便走过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叫你盯着苏蕴华那头,她可还安分?”
“长女郎已被家主放出来了。”倚桐低声说。
“这么快?”
饶是苏蕴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也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
倚桐说:“奴婢细细打听了看守的婆子,说是长女郎的院子忽然走水,家主慌忙赶去,却见到长女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立即便下令解了长女郎的禁足,还斥责了夫人。”
“那火势大不大?”
倚桐摇摇头,“不大,家主带着人过去,几下就给扑没了。”
“我就知道,家里这几个女孩儿,父亲最疼爱的还是苏蕴华,想彻底扳倒她,到底没那么容易。”苏蕴宜面色不由渐沉,对上一脸关切的倚桐,她又笑了笑,“怕什么?敌不动我不动,她若出手,必有破绽,你还怕我对付不了她么?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倚桐也笑道:“倒还真有,虞公子给女郎的回信来了。”
她说完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来,里头除了一封书信,还有一支荷花。过了这些时日,花瓣自然已经凋零枯黄,可匣内依旧氤氲着淡淡荷香。
“虞越邀请我明日去游湖赏荷花。”
倚桐一下激灵,“不会又是长女郎的设计吧?”
苏蕴宜失笑,“这回是真的。”
虞越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张描金笺,上头是他端正秀挺的字迹,认认真真写着:菡萏立清塘,风来暗送香。玉颜羞照水,欲语向斜阳。六月十三,明月湖畔,虞候卿至。
倚桐小心翼翼地问:“女郎,你去么?”
“自然要去,为什么不去?”苏蕴宜缓缓将信笺折起,丢回匣子中,“在吴郡城中挑挑拣拣这么久,不也就碰到这么一个各方面都尚可入眼的?我自当给他颗甜枣,也是继续考察考察。”
“可是……裴七郎那头……”
苏蕴宜手上动作一顿,脑中闪过裴七那双含笑的、深邃而带着审视的眼睛,他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不是叫你待在家中乖乖等我?”
“你便是化成了灰,化成了骨,我也能一眼认出。”
莫名打了个寒颤,苏蕴宜故作镇定道:“怕他作什么?如今淮江王蒙难,他多半正忙着落井下石、争权夺利呢,哪儿功夫管我的事?”
“再说,就算被他知道了又怎样?”贝齿轻咬下唇,苏蕴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委屈,“他难道,还能娶我不成……”
“女郎……”倚桐抬眼望去,却见苏蕴宜面色已然如常,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落只是错觉而已。
“备好钗环衣裙。”苏蕴宜起身道:“明日我要漂漂亮亮地出门。”
头戴金步摇,耳着明月珰,绯色轻绡自臂弯垂落,团扇在手中轻摇,美人如月娥般自辎车飘然而下,明月湖畔游者众多,此刻却俱都屏气凝神,只望向一人。
“虞郎。”苏蕴宜团扇半遮朱唇,嫣然一笑。
虞越只觉得一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竟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怔在原地呆愣半晌,才忙不迭地向苏蕴宜跑去,“苏……苏女郎!你真的来了!”
看他脸涨红得跟柿子似的,苏蕴宜暗自觉得好笑,眼中水色却愈发盈盈,“虞郎相邀,自当赴约。”她看向他身后,“只是说好了游湖……船呢?”
“啊……在这儿在这儿!”虞越忙前忙后引了苏蕴宜上船。
明月湖畔贵胄众多,湖面上漂泊着的不乏精致画舫、奢豪游船,临平虞氏不过寒门,虞越所备游船虽不甚华丽,却也布置精巧,里头煮了热茶,备了瓜果,可见是用了心的。
待苏蕴宜带着倚桐在船上坐稳,船夫一顶船桨,游船悠悠荡开,向藕花深处驶去。
船身拨开接天莲叶,荷叶的清香扑面萦绕,虞越坐在对面嘴唇开开阖阖在说些什么,苏蕴宜却忽而想到她和裴七郎自京口回程的某一晌午,也是如今日般燥热异常,她才和他胡闹了一场,浑身上下又是酸软又是粘腻,听着外头有人禀报说路过一大片荷塘也懒得动弹,裴七郎便去给她摘了一大捧荷花莲蓬,亲手剥了莲子,又贴在旁边为她打扇。
彼时光景,犹胜此时。
“……苏女郎?苏女郎?”
苏蕴宜恍然回神,对上虞越关切的眼神,讪笑了笑,“一时贪看荷花,竟走了神。”
“苏女郎无事便好,我只怕你受热,身体不适……”
两人喁喁细语间,游船擦着一艘极精巧的画舫而过。画舫上的二人相对而坐,彼此却是默然尴尬。
被苏俊推出来相亲的苏长女面色不虞,心中正暗骂怎么遇到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撇头就看见苏蕴宜乘着游船自旁而过,对面还坐了个清秀文弱的陌生郎君。
第42章
苏长女猛然一怔,也不顾对面坐着的人,就转过身扒在船身栏杆上朝那小游船望去——只见那陌生郎君笑语宴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苏蕴宜,她的目光稍在某一物件上停留,无需自己动手,那郎君便立即为她奉上。
虞越折下一支莲蓬,仔仔细细地剥开外壳,露出白胖的莲子,又一一去除了莲心,攒了一捧送到苏蕴宜面前,“苏女郎,请用。”
苏蕴宜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拈起一颗送到嘴里,冲虞越粲然一笑,“很好吃。”
虞越的手掌不自主地在膝头衣料上摩擦着,半晌才紧张地憋出一句:“苏女郎若是喜欢,我……我日后常常剥给你吃,可好?”
说完,他几乎快要把头埋进胸口,不敢去看苏蕴宜的神情,直到半晌之后,对面传来轻轻的笑声,他才怔怔抬头。
苏蕴宜笑道:“虞郎若不弃,以后唤我蕴宜便好。”
……以后?
虞越登时眼睛大亮,忙不迭地唤道:“蕴宜!”
瓷盏中的茶水分明已经冷了,不知怎的却如热炭一般滚滚烫着苏长女的掌心。她眼睁睁看着那艘小小游船远去,端庄秀丽的面孔被妒忌所撑破,龟裂出可怖的细纹。
“凭什么……凭什么天底下温柔体贴的男子,总能被你苏蕴宜碰上?裴七郎是如此,眼前这个也是如此……而我却只能……”苏长女咬牙,手中的瓷盏也被猝然掷出,“噗通”掉进湖水里。
“苏女郎?”对面坐着的男人诧异出声,苏长女这才回神,勉强冲他笑了一笑,“抱歉,一时不慎,倒坏了你一套好茶具。 ”
这船上所有瓷器都出自越窑,是足以拿去进贡的珍品,丢了一只茶盏,整套茶具便缺损了。可对面的男人丝毫不改面色,只轻轻“嗯”了一声,说:“无妨。”
苏长女心中不免暗嗤,到底是广陵秦氏,靠盐运乍富,底蕴不足,家中子弟自然不知体统。偏父亲眼馋秦氏的万贯聘礼,又说自己左右没了琅琊王氏的亲事,嫁去秦家也是好的……
指甲几乎要刻进栏杆里,苏长女犹自盯着那游船不放,心头仿若巨石缓缓下压,她愈发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道:“秦郎君。”
秦长卿漠然抬头,看着这位自见面起便处处透着骄矜与轻鄙的苏女郎,她面色有些发青,似是身体不适,论理他该关心一句,可秦长卿偏偏不想这么做,“苏女郎有何贵干?”
“方才经过的那艘船上有我的妹妹……和一个陌生郎君。“苏长女指了指那逐渐变小的游船,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想前去打个招呼,不知秦郎君可愿相随?”
“苏女郎自便就好。”秦长卿漠不关心地道。
苏长女强压下心头情绪,抬手招来侍婢,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侍婢虽面露惊讶之色,到底还是恭敬称是。
秦长卿左手支头,眼珠缓缓转了两圈,垂眸不语。
……
“……对了,你那本医书是从何得来的?”
虞越浑身微微紧绷,“那书是我舅父家家藏,我手抄了来的,蕴宜是不喜欢吗?”
苏蕴宜以扇掩唇,笑道:“我很喜欢,已读了两遍了,只是医书难寻,想再找新的,却又遍寻不见。”
虞越忙道:“我母家世代行医,家中医书所藏颇丰,既然蕴宜喜欢,我便都抄了来赠与你!”
两人正聊得火热,一艘画舫却越逼越近,起初船上众人都并未在意,只当是路过,直到那画舫船身几乎要贴上她们所在的这艘游船,船夫不由骂骂咧咧:“什么东西,会不会划船啊?”
他正欲一桨顶开,好拉开距离,那画舫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直楞楞朝他们撞来。船身大小差距颇大,几乎是画舫不轻不重地一顶,游船便整艘侧翻,所有人都惊叫着掉进水里。
周身骤然浸入冷水,双脚被荷花密集的根系牵绊,苏蕴宜在心里大叫倒霉,所幸她水性颇佳,很快便扑腾着浮起,向那艘画舫游去。她已打定主意,待会儿上了船定要狠狠骂那画舫主人一顿,却见画舫栏杆处一个女子弯腰,咦声道:“这不是五妹妹么,你怎么在水里呀?”
那女子生就一张雍容秀丽的圆月脸蛋儿,嘴角微笑,眼中却噙着冷冷嘲弄——正是苏长女。
“苏蕴华……”没想到她才刚被放出就如此迫不及待地下手作弄自己,苏蕴宜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攀住画舫船沿就想爬上去教训这个歹毒的女人,在水中摆动的双腿却忽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她又惊又吓,回头一看,竟是虞越抱着自己的腿不肯放手。
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湿长的头发在湖水中飘散开来,如水鬼一般拽着苏蕴宜往下沉,“救我……救我……”
苏蕴宜被迫喝了两口湖水,此刻也顾不上看笑话的苏长女,她双手抠紧了画舫,回头大喊道:“你先松手让我上去我才能拉你上岸!你再不松手,我们两个都会淹死的!”